自从认识了荆轲,卫瑶原本就很强大的酒量,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似乎又有了飞升。
这已经是她极力克制的结果了。
实在没有办法,荆轲总是爱拉着她四处喝酒。让她一度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除了她没有别的朋友了。
六指住处。
院门外头,卫瑶用力地扇了扇风,试图将身上的酒气都散发到别处去。
“都怪荆轲,昨天非要拉着我去喝酒,搞得一身味道...”
她抱怨过后,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院门走进去。
自从成为了墨家弟子,她才知道原来诸子百家并不都是仙风道骨,或者风雅无双的。
原来,还有墨家这等...特别穷的。
之前与六指巨子初次见面的地方,竟然就是他的住处。看着这简陋的布置陈设,说这是一座荒废院子她都信。
“巨子。”
她走进屋后,给面前盘膝打坐的男人行礼。
六指黑侠今日倒是没像二人初见那般全副武装,男人将近不惑之年,那侠骨犹存的气度,那股眉宇间的正义,整个人完全担得起“浩然正气”四字。
“...荆轲那小子又拉你去喝酒了?”
都没睁眼,六指黑侠便嗅到了一股被刻意冲淡的酒味,以他对卫瑶的了解,这不是个贪杯的小姑娘。
卫瑶闻言立刻耷拉下脑袋,任命地点了点头。
“巨子您也不管管荆轲,他这么整日喝酒,真的没关系么?”
六指示意她坐下,她环视了一圈发现也没什么可以坐的,只能盘膝坐在地上,再一次感叹墨家的贫寒。
“无妨,随他去罢。”
六指缓缓睁眼,看着面前捧着小脸端详自己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太子府的任务执行得如何了?”
卫瑶见巨子不打算追究荆轲,立刻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小嘴,闷闷地回应道:“老样子,近来太子妃即将临盆,燕丹也很体贴他这妻子。”
六指点了点头,便继续合眼打坐了。
卫瑶看着对面立刻沉入练功状态的男人,好多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
六指巨子这...也太厉害了。
都是练家子,想要迅速沉入练功的绝对集中状态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心里清楚。
看着眼前这个浓眉睿眼的中年男子,卫瑶是发自肺腑地敬佩。
看过了是是非非,竟然还能保持如此沉稳的内心,着实少见。
好在打坐也是卫瑶的强项,原先在鬼谷,连聂哥哥都要弱她两分的定力,可不是吹出来的。
她发现似乎只要躲在六指巨子这里,荆轲就不敢来找她喝酒。稍一权衡,卫瑶便在六指身旁也沉下心来,打坐修习。
直到日渐西陲,六指黑侠才缓缓睁眼,停下内力周转。
目光扫过边上依旧专注运功的小姑娘,六指点了点头。
小小年纪,就能有此等专注力,不错,鬼谷兄果真教导有方。
自从卫瑶方一运功,他便注意到这小姑娘使的是鬼谷吐纳术。看来鬼谷兄将她托付给墨家,并非没有理由。
“卫瑶。”
听到巨子传唤,卫瑶立刻从打坐中形神过来,“巨子,叫我阿瑶就好啦。”
“哦?”六指一挑眉,“你不是嫁...”
“不是的巨子。”
六指话没说完就被小瑶一脸惊慌地打断了,他也不生气,就静静等着小姑娘回答。
只见小姑娘一脸“都是孽缘”的诉苦样子,跟他讲那些都是计策如何如何,以及阿瑶是她的本名如何如何。
听罢,六指略一沉吟,“那不如,你以后在墨家...”
“就用小瑶为名,如何?”
他伸手挠了挠脸边的胡茬,“阿瑶是鬼谷兄对你的爱称,我自然不能越了规矩。”
“小瑶?”
原先在韩国,身边人都叫她阿瑶,巨子一提她才意识到竟还有这层深意。
“在墨家,有个代号总归是方便许多。”
六指给小姑娘解释道:“行侠仗义,说到底是在逆天而行,哪天被麻烦找上门,都是正常的。”
卫瑶点了点头,巨子说的不无道理。
“那就叫小瑶好了。”她倒是百无禁忌,叫什么其实也无所谓。
若是真能因为一个代号免去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那之后,六指每次叫她就从来只叫小瑶,连姑娘二字都省了。
至于荆轲...
他还是比较喜欢叫自己“喂”。
小瑶经常会为了躲酒,跑到六指黑侠的院落里“藏起来”。
没办法,荆轲那家伙属狗吧?
自己刚迈进蓟都,隔着好几条街,就远远的有一个朝自己这边飞奔的人影,小瑶都不敢定睛看,用脚趾都能猜到是荆轲,立刻扭头就跑。
荆轲如果是狗,那一定是只粘人又没脸没皮的狗。
不仅完全不介意小瑶躲他的事实,荆轲反而更加愿意四处“搜寻”她的踪迹。
“墨家不是名门正派么,为什么荆轲这个怪人能加入墨家啊!”
六指闻言,只是尽力安慰了她几句,说荆轲有属于他的任务。小瑶哪里还能反驳,只能乖乖认命了。
加入墨家一个多月,除了一直在盯着太子府动静以外,她得空就在蓟都四处游玩。
蓟都好玩的可多了,什么妃雪阁呀,什么泛舟湖上呀,从白雪皑皑就玩耍到了春归柳绿。
“巨子!”
小瑶推开小院的竹门,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朝巨子的房子跑过去。
六指隔着半里地就听见小姑娘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了,心想今日过来又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给您冰糖葫芦,今年开春的最后一波了!”
小瑶嘴里叼着糖葫芦嘿嘿一笑,伸手将另一串递过去。
六指伸手接了,屋子里就出现了十分和谐的一幕。
一个满脸胡茬的大男人,和一白净可爱的小姑娘一起,咔哧咔哧地咬着糖葫芦。
小瑶最爱这些小零嘴,风卷残云似的吃完手里的六颗,转头眼巴巴地瞅着六指手里剩下的两颗,非常大声地吞了吞口水。
六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怪不情愿地把糖葫芦又递过去。小瑶立刻眼中放光,说了句“巨子真好”,就毫不客气地搜刮了。
在吃上,她从来不嫌弃巨子大人。
“这么久了,你就没好奇过我们墨家与太子府是什么关系?”六指看着一脸饷足的小姑娘问道。
“唔...”小瑶眼下口中的酸酸甜甜,杏目一转。
“应该是合作关系罢,荆轲是燕丹的门客,也是墨家弟子。就是不知...巨子您对燕丹此人有没有好感了。”
六指垂眸,神色不似刚刚那么轻松,他开口道,
“我传他墨家教导,拉他入墨家,也是对那份兼济天下的赤诚颇为欣赏。”
六指没说明,但话里话外指的就是燕丹,小瑶点头。
“可惜皇权之下,没有人是无辜的。”六指缓缓吐了口气,语气中有几分不悦。
“巨子何出此言?”
小瑶以为巨子是欣赏燕丹的,哪里知道巨子这边竟然对其有不满。
六指按了按眉心,最近他被小瑶照看得好,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
“他希望墨家,能够帮助他筹划一个计划。”
“...是什么样的计划?”
六指抬眸,眼中似有蛟龙盘旋舞动,风云都被无情地卷入这双深灰的眼眸中。
“一个刺杀秦王嬴政的计划。”
“刺杀?!”
小瑶可是吓得不轻,这燕国太子什么来路,连这等鱼死网破的计划都想得出。
“这根本就是步死棋,”她嗤笑道。
“成功又如何,失败又如何?何曾真正将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
事成,逃不过秦国铁骑猛烈反扑,失败亦难辞其咎,这其间少不了兵荒马乱。”
六指沉吟着,浓眉蹙得更紧眉间都挤出个川字来。小瑶见状了然,想来巨子也是不太赞成这项计划。
“巨子心中所想,小瑶能猜出个大概。
您既不愿放任秦国残杀六国百姓,又不愿燕丹出此下策,激怒大秦。”
六指微微点头,鬼谷兄的谋篇布局,这小妮子虽然尚不得精髓,但也掌握了个大概。
“他的计划,即便成功,燕国也难逃秦国责难。”六指说道,“秦国之强,并非是在嬴政一人,杀了他,很多事情一样会发生。”
小瑶点头,不仅如此,如果要刺杀秦王就一定要...
与聂哥哥交手。
这天底下,连卫庄都未必能胜过他,更别提如今的燕国了,哪有这般的奇人?
“巨子今日与我说这件事...”
她有些好奇,为何这样的情报,巨子会同她透露。
六指看了她一眼,“因为这个计划,也有成功实施的可能。”
“怎么会?巨子才是墨家掌门,哪里有可能让燕丹...”
小瑶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为何巨子要同自己讲这件事,她不敢说出口,只能愣愣地看着巨子平静的脸。
六指显然看得出,她猜出了自己要说的。
“杀了我,就是这项计划启动的第一步。”
“简直岂有此理!”小瑶拍案而起,“巨子传授他墨家教义,他怎可忘恩负义!”
“小瑶...”
六指伸手,用粗糙的手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示意她冷静。
“燕丹的为人,定然不至于如此,”他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阴阳家么?”
“记得...难道说,阴阳家会帮助燕丹?”
“你还记得太子妃么?”
“难道,”小瑶杏目圆睁,很难相信她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任务,实则是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祸患。
“是的。”
小瑶可没想过,加入墨家还能这么刺激。
刺杀、谋杀这种听起来危险阴暗的活计,似乎跟这个磊落正义的门派根本扯不上关系。
可惜啊,生逢乱世,芸芸众生哪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活法。
看着巨子神情从容,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所以,巨子派我去监察太子妃,并非是为了保护她,而是相反——只要她对我出手,就坐实她依旧为阴阳家卖命的真实嘴脸。”
“相反,若是她已然与阴阳家毫无干系,我便不会受伤?”
六指看着她水墨眸子中无悲无喜的澄明,良久,才微微点头。
“你可会怪我?”
他自知讲实话说出来,不说等到鬼谷兄知情,现下就必然少不了被小姑娘奚落一番。
一想到鬼谷兄得知消息,满脸怒气的样子,六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谁知,小瑶只摇了摇头,“巨子说帮我寻找身世,我已经十分感激了。这点险都冒不得,我也太过矫情了些。”
六指点了点头,看来小瑶这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性子,倒是半点没将那份任性代到是非决断中。
既然小瑶都不介意,那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鬼谷兄了罢?
六指心中偷偷盘算着,面上还是那份沉稳睿智的摸样,让人丝毫瞧不出破绽。
“那巨子有何打算?”
小瑶不信巨子就这么义正言辞地赴死,虽说太子妃已经离开了阴阳家,但一个为了爱人,不惜与阴阳家为敌的女人,保不齐会为了他再做出什么事来。
六指倒是放松了下来,“顺其自然罢。”
这话说出来,就仿佛在他心中,自己的生死还远比不上,让鬼谷兄一怒,这样的事有思考价值。
小瑶看着巨子波澜不惊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韩非公子。
那个死到临头,都没开口认错求饶的男人。
她是从巨子口中得知的消息,说韩非自从站在秦国朝堂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强敌环伺。
他昔日的同门李斯,非但没有力排众议,相反,处处与韩非叫板。就连最后嬴政一怒之下将韩非下狱,都是拜他所赐。
也就是韩非入狱,这离开流沙守护的短短几日,那些汹涌的恶意便将他逼死在了狱中。
那个年纪轻轻却学贯天下的男人,死在了秦国最破败的监狱中。
小瑶再会想起当初韩非离去是的神情,那双眼,似乎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可依旧没有选择逃避,韩非还是踏上了去往秦国的路。
现在的巨子,就好像当初的韩非一样。
“以我的推算,她应当不会亲自下杀手,”六指看了眼小瑶,一挑眉,“你和你的老相识,就快再相见了。”
“巨子是说...流沙?”
从巨子那里回来,小瑶一路上不说是愁眉不展。
她问巨子为何会是流沙,巨子只说时候未到,到那时她便明白了。
小瑶揉了揉脸蛋,最近从新政那边传来的消息称,韩国已经几近沦陷。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刚离开,韩国就立刻陷入这般水火中。
七国变成了六国,也不知下一个面临大秦铁骑的,是哪个国家。
成为墨家弟子不过短短几个月,小瑶虽然一直只与荆轲和巨子来往,但墨家的神通广大她是相当佩服的。木石走路,这样的本事放眼七国,也就只有墨家为数不多的弟子能够掌握这样的手段。
先不说传闻中那位墨门锻造部的徐夫子,就连机关部的班大师都是稀世人才。
小瑶对墨门了解不多,但徐夫子她确实早有耳闻。准确些说,是卫庄同她讲过。
当年,提及鲨齿的来历时,卫庄说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传奇锻造师——徐夫人所铸。而这徐夫子,便是他的后人。
回来之前,巨子将另一项任务托付给了她,准确的说,是托付给她和荆轲。
小瑶毫不意外地在小酒馆捞出了半醉半醒的伙伴,把人往马车里一塞,就带着去执行任务了。
“咦,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荆轲悠悠转醒,已经是半日之后了。从一架正在飞驰的马车上醒神,这倒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醒了,就过来驾会儿车。”
小瑶从车外头将帘子掀开,荆轲钻了出去。
入眼即是火红的夕阳,马车正朝着它飞驰,仿佛要生生撞进去一般。
“我们这是要去哪?”荆轲倒是随遇而安,顺手又要摸自己腰间的酒壶却摸了个空。
小瑶朝他扬了扬手,“在找它?”手里赫然便是那只脏兮兮的酒壶。
荆轲见了宝似的伸手去抓,却不想小姑娘一扬手,酒壶就从眼前直直地飞向远处,她把酒壶顺着行驶的马车,往后扔掉了。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荆轲急了,出任务可以,没有酒那不是要他的命?
小瑶倒是丝毫不慌,“还有三日的车程,你若是愿意代劳的话...”她笑了笑,“本姑娘倒是能给你换个新的。”
“此话当真?”荆轲立刻回魂,伸手就要去抓小瑶手中的缰绳。
小瑶顺势便将缰绳交给他,转身回了马车中,盘腿坐在软垫上,“自然。”
荆轲虽然在驱车,但是嘴上是一刻都闲不住的。
“喂,我说,你不过也就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巨子怎么会派你来与我执行任务?”
“一般的墨家子弟,还有谁能制住你的酒瘾?”小瑶回他,“你不是成天找我喝酒,怎么执行起任务,倒开始嫌弃我是个女人了?”
感受到身后不善的目光,荆轲一缩脖子,连忙挽救。
“哪有?我这不是怕你受伤了,不好跟巨子交代么...”
“那你倒可以放宽心。
你与我一样刚到燕国不久,巨子说这边可以调动执行这个任务的,就剩你我二人了。”
“哦?看不出你的实力很受巨子老大认可啊,那改天我们切磋切磋?”荆轲回头看着车内闭目养神的小女孩,兴致勃勃地说道。
小瑶没接茬,叫他快些赶路,否则今晚可就要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荆轲嘟囔了一句“你一小姑娘,怎么赶路这么急”,随后便老老实实地加速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