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吾道不孤
秦堪楞了片刻,便明白了金柳的意思。
从金柳的话里秦堪听出了话里的含蓄之意,杜嫣如今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种压力自然来自金柳的肚子。
不论秦堪承不承认,如今的秦家已是豪门大户,门户虽高,但人丁稀薄。
身为秦家的正室大妇,兼皇帝御封的三品诰命夫人,杜嫣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愈发沉重,秦家人丁不旺,外人一说便是大妇的责任,因为此事,朱厚照大婚之时,杜嫣还受过礼部尚书张升的羞辱,更让她揪心的是,如今金柳这个妾室怀上了孩子,而她的肚子却不见一丝动静,这几个月里,杜嫣嘴上不说,可急在心里。
“无后”,属于七出之列,也难怪她着急了,连岳母杜王氏这位最恨男人纳妾的剽悍女子也着急了,对秦堪纳妾之事再无一句怨言,老两口在侯府与秦堪相着面反倒有些讪讪理亏之意。
这就是时代的代沟,这个年代里的人所思所想,秦堪很不可理解,比如香火继承,便是上到皇家天胄下到平民百姓家里的第一大事,女人能不能生男丁,也被世人当成衡量这个女人是否称职的标准,如果秦堪敢在大街上大喊所谓“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口号,大抵会被百姓们的口水活活淹死。
在这个年代,生男和生女绝对不一样。
不可理解,却只能全盘接受,相比之下。改变思想比改变这个时代更难。
金柳是个识进退的女人,所以她希望生个女儿,将生下秦家嫡长子的荣耀留给杜嫣,如此一来,杜嫣这位正室大妇才有底气在府里抬头挺胸颐指气使,不可一世,金柳生下女儿才不会对杜嫣的地位产生威胁,从此府里过上平淡幸福的日子,不至于闹得鸡犬不宁。
秦堪暗暗叹息。
都是好女人,都是为他着想的好女人。何其有幸令自己此生能遇到她们。
再多的安慰亦是多余。秦堪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多陪陪杜嫣,目前在家里的第一要务便是将杜嫣的肚子弄大,这傻婆娘只要大了肚子。应该不会再有压力了。
当然。金柳肚里是男是女无所谓。只要不是蛋就好,下蛋就跟她翻脸……
侯爷安排的夜宴没开始,却有一位贵客临门。
贵客姓李。名东阳,名满朝堂的老狐狸,世人誉其为“李谋刘断谢侃侃”之一的“李谋”。
作为四朝老臣,又是鼎鼎大名的老奸巨滑之辈,李东阳做人做官可谓滴水不漏。
和秦堪一样,李东阳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这个越来越混乱的大明朝廷。
自刘健谢迁辞官之后,李东阳一力撑起了内阁,他没有像其他文官那样对权阉口诛笔伐,不假辞色,在刘瑾掌司礼监大权之后,李东阳反而做了一件令世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趁夜偷偷给刘瑾送了礼,礼虽不重,却令刘瑾兴奋得手舞足蹈。
连这位四朝老臣,朝中极具威望的内阁大学士都亲自给他送礼,刘瑾觉得自己羽翼已丰满了。
满朝文武对李东阳的举动充满鄙夷之时,李东阳唾面自干,毫不在意,他在尽自己的能力苦苦支撑着。
正德元年,刘健谢迁告老回乡,刘瑾不依不饶,欲半途矫诏赐死,李东阳出面求情,二人得以全命。同年,御史姚祥,户部主事张伟触怒刘瑾,刘瑾欲杀之,李东阳出面营救,同年,御史方奎金殿之上大骂刘瑾,仍是李东阳出面营救……
这一年里,李东阳从刘瑾刀口下救了多少人,谁都没有仔细算过,除了秦堪。
知道得越多,秦堪便对这位老人越发尊敬,和他一样,李东阳一直在忍辱负重。
李东阳今日登门,自然也是为了救人。
他要救的是杨廷和。
好人斗不过坏人,这是普遍规律,所以杨廷和被刘瑾一纸调令贬到南京去了,堂堂内阁大学士说免便免,可见刘瑾如今气焰嚣张到什么程度。
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好人斗不过刘公公,李东阳便找上了秦堪。
这实在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欠揍理由。
对于李大学士第一次登门,秦堪表现出极热烈的欢迎态度,侯爷亲自在大门迎接,一直将他迎进前堂,宾主坐定之后,李东阳笑吟吟地瞧着秦堪,笑容里有一种尽皆了然的意味。
“秦侯爷……”
秦堪急忙拱手:“不敢,李老大人折煞晚辈了。”
见秦堪以晚辈自居,李东阳脸上的笑意愈深了。
“好,老夫托大,叫你一声贤侄。秦贤侄啊,最近使坏了吧?”
秦堪:“…………”
李东阳愈发肯定地笑道:“不是刚使完坏,便是正在使坏的过程中,老夫敢断定。”
换了别人敢当着秦堪的面这样说话,大约现在已横着被人抬出秦府虎狼之地了。
但是李东阳不行,秦堪不敢拿他怎样,这只老狐狸有着洞悉一切阴谋的超凡能力,而且德高望重,连孔子的嫡系后代如今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岳父大人”。
秦堪索性老实承认了:“是,晚辈确实在使坏,不知老大人从哪里看出来的?”
李东阳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你每次使坏,老夫都能看出端倪来?”
尽管不情愿,秦堪还是点头:“确实很奇怪。”
“因为老夫善观气色,你每次使坏时眉宇间总荡漾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得意之色,还记得你初入京师为转移东厂矛盾而烧老夫的房子吗?后来陛下宣你进宫,老夫第一次见你便已肯定,此事定是你所为。”
秦堪背后冒了一层冷汗,不自觉地抚了抚眉宇:“就因为我荡漾着……得意之色?”
这是什么毛病?说起眉宇间的荡漾,大多都称其为“春色”,自己却荡漾得意之色,听起来弱爆了的样子。若身边每个人都能看出这一丝得意之色,以后还怎么坑人?坑人是他的生存技能啊。
李东阳捋须轻笑:“然也。不过呢,你隐藏得很好,世上能看出来的,怕也只有老夫一人。”
秦堪大松一口气,还好,只有这只老狐狸能看得出来,以后还有得混。
不过,一个人能看出来未免也太多了些,或者,……想个法子弄死他,回头栽赃给刘瑾?
目光不善地朝李东阳一瞟,结果又被李东阳敏锐地察觉到了。
指了指秦堪,李东阳笑得很大声:“孺子混帐!你啊,就是个正邪不分的性子,老夫说了实话,你倒对老夫生出杀机,怎么,想杀老夫灭口?”
秦堪干笑:“不敢不敢,老大人德高望重,杀之可惜……”
李东阳淡定点头:“你还年轻,所思所言虽然混帐透顶,老夫还是决定原谅你了。”
秦堪决定了,对这老家伙尊敬归尊敬,但以后尽量少跟他照面,相见不如怀念。
于是秦堪直奔主题:“不知老大人今日莅临寒舍是为了……”
李东阳捋须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道:“杨廷和被贬谪南京,贤侄可知?”
秦堪忍不住解释道:“不是我干的……”
“老夫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李东阳叹了口气,神情浮上抑郁之色:“刘瑾愈发势大,老夫只手难以挽大厦之将倾,这次他连内阁大学士都敢下手,下一次会是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凡事皆有报应,狂妄之人自有老天收他,时候未到而已。”
李东阳摇头:“报应是未来,狂妄是现在,杨廷和今早离京南下,贤侄可知杨廷和前脚离京,刘瑾后脚便派了人紧随其后?这阉狗赶尽杀绝,做得太过分了!”
大明一直以来的“君子政治”的优良传统,到如今已被刘瑾破坏得干干净净,但凡得罪过他的人,必致其于死地方才甘心。
“老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秦堪静静道:“刘瑾派出的西厂高手共计十人,欲于兖州府附近官道上截杀杨大人。”
李东阳一惊,接着黯然叹道:“如此说来,介夫他……在劫难逃了?”
秦堪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应该不算在劫难逃吧,不出意料的话,此刻西厂那十位高手已经命丧黄泉了,他们的人头已用石灰保存好,正送往京师的路上……”
李东阳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是你吩咐的?”
秦堪笑道:“西厂有高手,锦衣卫也有肃敌高手的。”
李东阳呆楞许久,忽然拱手慨然道:“老夫……代介夫多谢贤侄了。”
秦堪注视着李东阳,缓缓道:“老大人,世上维护天理公道的,不止你一人,公道自在天下人的心里,既为‘道’者,必不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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