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然发出一声似人似野兽又似风声的嘶吼,新的面孔已经在它被撕裂的上半张脸的顶部生长成型,它已经不具备生物的特质,只剩下一些看似有用的用来采集信息的器官胡乱地堆叠在那团可以被称为头的魔力团上,如同抽象派的画家眼中的世界一般。
亚历山大的一击几乎完全撕裂了它的身体,让它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但被砸入地面的“下巴”却并没有像它的上半部分一样滋生出新的实体,反倒如一个受惊的孩童一般蠕动着向地下缩去,似乎亚历山大的拳锋不只打散了它的魔力,也将它的恐惧单独分离了出来。
四散的黏液汇聚在一起,时而融合时而分离,那团蠕动的黑色黏液拥有的体积又何其庞大,柏林地下的管网并不足以承担它的体型,很快将两个庞然大物所处的街区变成了一片吞噬一切的沼泽,但它似乎只顾得上逃亡,哪怕巨人的装甲在它的侵蚀下滋滋作响,但默默然属于怯懦的部分却怎样都生不起反击的心思,甚至为了逃命,一个个边界模糊的人影从泥沼中爬出,跌跌撞撞地向四面八方夺路而逃。
它们很快闯入了被幢幢鬼影占据的街区,那些只剩下破坏与吞噬本能的怪物看到它们,便一股脑发了疯似的扑了上去,奔逃的它们即便到这种时候也不知反抗,只能任由鬼影们将它们当作口粮一口口地吞下。
默默然新生的面孔长大位于头顶的口器,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那声嘶吼中满是愤怒、疑惑与质问,对于亚历山大的恶意也昭然若揭,但此刻的巨人已经几乎从它的口中走出,那只扣入默默然眼眶的手愈发用力,几乎要把它捏得粉碎,它轰鸣的熔炉很快重见天日,紧接着是城堡般耸立的肩膀、坚实的腰线、有力的双腿……
它的脚步沉重地振颤着地面,每一次行走带来的地裂都足以让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屋倒塌,让那些四散奔逃的黏液坠入深渊,在柏林这座暗无天日的城市中,它仿佛一枚冉冉升起的太阳,只是这太阳并不足以照亮临街的战场,麻瓜与巫师的战斗在默默然尖啸的影响下陷入疯狂,魔法不再是高级的工具,反倒成为了他们的爪子、牙齿,回归了它在人类茹毛饮血的时代扮演的地位,他们如同野兽般攻击着敌方的弱点,完全凭借本能驱使,默默然的压抑而疯狂的魔力足以唤醒一切在文明的伪装下奔流在骨骼中的血色,他们的心跳会随着兴奋的加深而却来越快,血液的流动也变得迅速,大脑中的记忆渐渐被闪烁的嗜血吞没。
而即便如此强大的魔力,也有不能影响的东西。
疯狂如何唤醒一块石头的本能?亚历山大,这尊如神明般顶天立地的巨人,尽管拥有人类的四肢、人类的形体、近似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人类的智慧,但它的灵魂却依托于规律的活塞、依托于永不熄灭的熔炉,活塞与杠杆发出的规律敲击声充满秩序,伴随着它周身气口的每一次张开,伴随着蒸汽的每一次喷涌,它永恒不变的心跳声反倒更加响亮了。
那些疯狂的幻想于它而言只是过眼云烟,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它的眼前,它那枚比任何生命都要炙热的心脏下,铭刻着的是比霜雪还要冰冷的理性,哪怕它的造物主已经在偷袭下陷入与过去自己的苦战之中,但它却被命令驱使着,脚步变得愈发坚定起来。
默默然注意到被它互在手心的纳尔逊,两只边界重合的可怕瞳孔中闪过了一丝狠戾,漆黑的火焰藏在巨人的阴影中缓缓向着纳尔逊靠近,战斗的本能告诉它,只要彻底击溃纳尔逊,眼前棘手的大家伙便不足为虑,它穿越了鼻子与眼睛的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一枚枚哭嚎着的牙齿,但就下一秒,亚历山大的头灵活地转到了身后,迷失雾从周身的气口涌出,火焰瞬间熄灭了。
默默然只感觉到巨人的独眼中闪过了一道红光,似乎将它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
亚历山大已经用所有能够呼唤到纳尔逊的方式联系了他三遍,一遍不多,一次不少,但每一回都没有得到回应,纳尔逊还活着,但他没法给自己下达命令,熟悉巴里的默默然显然也知道纳尔逊的创造,这种炼金术制作的傀儡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只是一根破烂桩子,它只需要拖到纳尔逊上一个命令结束的时候,亚历山大就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玩具。
但巴里的情报有太久没更新了,在第三次迷离幻境中灵魂的叩问没有得到回应后,亚历山大的某一条重要协议废止了,它将彻底解放自己的性能,以保护纳尔逊的性命为第一命令,以抹杀造成这一危局的敌人作为第二命令,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熊熊燃烧的熔炉猛然旋转起来,即便再密封的结构、再坚固的材料也无法阻止热量的传播,中心的火焰添了一抹血色的赤红,渐渐从蓝色转向深邃的紫色,但这道绚烂的色彩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向着暗淡转去——不,它并没有熄灭,而是变得透明,放射出人的眼睛捕捉不到的焰色,胸前的装甲被烤得通红,镶嵌着宝石、铭刻着魔纹的金属也难以承受逸散而出的一点高温,冷却的管道加速运转,液态的迷失雾被瞬间蒸发,蓬勃的蒸汽只是接触便将周遭的楼宇烤塌了。
默默然只感觉到眼前大家伙那不伦不类的灵魂迷茫了一瞬,它还没来得及反扑与庆贺,灵魂的迷茫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严谨与强硬,亚历山大的最后一条腿从迷离幻境的门户中走出,但门户并没有立即关闭,独眼从头到尾地扫视了默默然一番,连几乎包围柏林的高墙与那些深藏地下或是进入鬼影腹中的黏液也没有放过,张狂的怪物蓦然感受到一股被盯上的恐惧,它明明趁着巨人的攻击将这种没用的情绪剥离了,可是为什么——
在得到答案以前,亚历山大走出的门户被庞大的魔力引爆,迷失雾裹挟着亡者的执念在默默然的体内肆意地乱窜,魔力在接触雾气的瞬间就被融化消解,它好不容易凝成实体的结构在亚历山大一次心跳的间隙被破坏得千疮百孔,如同一座布满弹孔、摇摇欲坠的建筑,数不清的破洞在它躯体的表面出现,余势未减的迷失雾喷涌而出,这些仿佛高压锅放气的尖利声响组合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连天上的云层似乎都因为这声嚎叫的凄厉而被震散了几分,但已经将怪物彻底扫描一遍的亚历山大并没有留给它痛苦嘶吼的机会,复杂的核心高速运转起来,散发的热量比起驱动它的熔炉高温更甚,仅仅是和它的装甲接触的位置,默默然的身体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得崩溃融化,在亚历山大的眼中,这头千疮百孔的怪物正被密密麻麻的亮点包裹,它结构混乱的身体上致命弱点几乎遍布头尾,亚历山大没有半秒的犹豫,在它到来之前,纳尔逊为雷霆呼唤而来的星星已经在普鲁士上空结成一片,它的思维本就是这些被创造的星辰的中心,独眼亮起,整片天空都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明亮,注视着这一幕的人瞬间就丧失了视觉,包括刚刚站起身、爬到楼顶上观望战场的穆迪。
等到眼前的一片苍白中好不容易出现轮廓,他看到了一幕此生难以忘记的壮丽景象:
一座漆黑耸立的高山盘踞在柏林的市中心,这座高山宛如怪石嶙峋的钟乳石洞窟一般满是贯穿的巨大孔洞,一滴滴高山的血液从这些伤痕中滴落,在下坠的过程中经历了由胚胎向胎儿转变的过程,一尊比它更像山岳的巨人伫立在它的身边,在穆迪的视网膜上,刺目的光线宛如在胶卷上拍照一般留下了那一瞬间的痕迹——是雷霆,在乌云漫卷、涵盖数十甚至上百公里的天空之上,无数根粗壮的雷柱几乎同时射中并贯穿了那座高山,他不知道乌云有多大,只知道无论看向哪个方位,天际都滚动着狂暴的闪电,无数道雷霆重合的光点甚至他的眼中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圆。
穆迪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等到他再次睁开眼时,柏林的景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厚重的云层已经被雷霆撕扯得粉碎,连一片残云都没有留下,万里无云,但天上的太阳却显得无比暗淡。
因为太阳不止一枚。
在云层散尽后,高悬天空之上的“星辰”终于显露了它们的真容,穆迪难以形容这些“星星”的结构,它们各有不同,却大致相仿,以一只漠然的金属眼球为中心,延伸出各种各样类似翅膀的结构——有的被环环相套、不断旋转的金属星轨包裹,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足以看到星轨上篆刻的巨大魔文;有的眼球被八块等长的方形翼板簇拥,金色与蓝色相交的网格反射着高空上才有的阳光,令人感到目眩神迷;有的扑扇着钢铁的羽翼,有的被下方的火焰托举着,有的甚至只有一枚眼球,但被复杂的炼金术系统托举起来……
这些眼球状的装置只看一眼,穆迪便觉得目眩神迷,哪怕事隔多年后他再次回忆起今天的所见所闻并表示其中的原理虽然费时费事但并不算困难,但这种将魔法安置在天空中的想象力却是他始终难以企及的。
他注视着那座被雷霆轰击的大山,它扭曲向上、盘曲虬结的模样像极了神话中某条吞食古树的大蛇,而那一根根残留在他视网膜上的闪电,也正如神话中奥丁惩罚敌人的长枪。
穆迪心脏狂跳,闭上眼睛,但雷霆聚集的恢弘场景仍在他的眼前萦绕,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默默然的躯体已经彻底丧失了基础的形体,变成一团无形的、裹挟着黑色黏液的魔力在围墙圈住的那片区域上空蔓延。
随着形态被彻底摧毁,默默然受巴里影响而诞生的最后一丝理性也彻底消失,此刻的它才是默默然这种神奇的生命最原始最真实的形态——纯粹的恶念,以及相应滋生的庞大魔力。
它无序地扩张着自己的身体,时而像海潮,时而像纱幔,时而像树木,时而像蚁群,此刻的它彻底被本能吞噬,只知毁灭与混乱,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在疯狂的攻击中伤害着自身的结构,它不再像之前一样模拟声音,但这种无言的肃穆反倒更加可怕,亚历山大的独眼闪烁着更加急促的光芒,天空中的星辰也在凝视着脚下的怪物,它的范围几乎完全被代表着漏洞与弱点的光点覆盖,在亚历山大的眼中完全就是一团亮斑,它几乎就是由错误组成、滋生的废品,漏洞多到亚历山大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肩膀两侧城堡模样的装甲打开,灿烂的银芒如洪水般宣泄而出,数不清的蜉蝣飞入默默然的躯体,结成秩序井然的阵列,随时都有毁坏的蜉蝣补充,随时都有相互连接的光束清扫着怪物的“身体”——如果这片区域能被称为身体的话。
它也如亚历山大所料被飞快清理着,但混沌的滋生无论如何也快过秩序的清扫,每时每刻都有魔力补充,默默然反倒更像亚历山大在战斗时的模样——被损坏的身体瞬间被工程用的蜉蝣修复,此时亚历山大眼中的光点正在如潮水退去般飞速地消失,默默然看似全身都是弱点,但它现在是否存在自我都存疑,针对那些可以不断传染复制的魔力的清剿毫无意义。
最终,亚历山大眼中的光点完全熄灭,只剩下最闪亮的一枚,飘忽不定地漂浮在视线中。
它还没有找到光点在哪儿,它指向是一个人——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