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甚至有些已经缩在了沙堆里,却仍然冻得发抖,沙堆里毫无温度,甚至更加冷。
大部分士兵都已经睡了过去,至少他们的梦不是寒冷的,他们可以梦到家乡,他们可以梦到许多美酒佳肴。
“我要被冻死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花木兰耳力很好,她还能听见靠得比较近的一个小兵带着哭腔,在跟旁边的火伴说着,他声音很小,大约是怕惊醒其他已经窝在沙地里睡着的同伴们,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年龄不大,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或许还能更小些,此刻的他冻得发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外加一件皮甲,他的皮甲似乎并不是他的,较他单薄的身子来说,确实有些大了,大约是他长辈传下来的。
花木兰搓了搓手臂,坐了下去,从马背上扯下一个包袱,拍了拍,随即枕了上去,双手抱臂,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花木兰梦见了很多事情,她梦见自己似乎凯旋回乡,她是真的喜极而泣,但是一路上被许多乡亲指指点点,阿爷阿娘也已经西去,她只瞧见阿姊说她不守妇道,将她推出了门去,狠狠关上了门,阿弟在一边默默看着没有说话,转身也关了门。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她又梦见自己似乎已经是战死沙场,满身是血,一条腿已经不翼而飞,留下了血肉模糊的残肢,胸口都是箭矢,自己躺在血泊里,双眼无神地望向了天空,自己的尸体无人收殓,慢慢青白,肿胀,腐烂,到最终就剩下一拢白骨。
她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无穷无尽,她突然一蹬腿,她突然惊醒了,她望了一眼天空,依然星辰点点,只是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显现出鱼肚白了。
她望了一眼士兵们,他们因为都是这个时候起来晨练,所以是自然醒,大部分的兵都坐了起来,开始打理起自己,若是冷原地跳一跳,或者绕着自己火跑个几圈。
她望向了昨晚上那个哭泣的小兵,却发现他没有起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手撑地爬了起来,她死死盯着他,她不敢上去问一问。
小兵旁边的火伴起了来,他搓了搓手臂,呼了几口气,原地踏了踏,他瞧见自己旁边那个小兵没有动静,随后用脚踢了踢他:“喂,起来了!别睡了!都尉都醒了!”
他却依旧没有动静,就这么匍匐在那里,宛若匍匐前进的战士。
他的火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蹲了下去,他用手推了推他,他依旧没有反应,他只能哆哆嗦嗦伸出其实已经冻成冰棍的两根手指,探了探他的脖子大动脉,却发现入手一片冰冷,比天气还要冷些,而脉搏已经没有了跳动。
“你别吓我啊……你起来啊……”火伴不停推着他,声音有了哭腔,眼中快速蕴满了泪水,却倔强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花木兰闭上了眼睛,随即看向了已经刚刚出头地平线的太阳,整个东方晕染出红色温暖的光,他,终究是没有等到太阳。
她走了过去,抱起了那个小兵,抱在了怀里,头抵头,她能感受到怀里尸体的僵硬和冰冷,她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家了,我会送你回家……”
我知道你想家了,我会送你回家……我会送你回家。
花木兰抱着他,摸了摸小兵的额头,又摸了摸小兵的头发,瞧着着实心疼,说着说着就哭了,头埋在了那个小兵的头颈里,声音呜咽,她又哭了,这个小兵年纪跟她的小弟一般大,她不敢想象,若是死的是自己的阿弟,她不敢想,她不敢。
她知道,若是告假,若是她回乡回家,家中定会立马给她定一门亲事,要么是她阿爷上战场,要么,是她小弟上战场,可是他的小弟哪能上战场呢?瞧见血大约就能晕了去,只怕是不消半刻,便被割了头去。
所以她,还是不回去了吧……若是她死,至少她能好受些,她很自私,自私到不想听见同乡的士兵前来报丧,随后瞧见亲人的死亡讣诰。
林时七自然是瞧见了那边的状况,她瞧见了那里的士兵,都跪了下去,她瞧见了中间的花木兰,她的印象里,花木兰这个人深不可测,心计很深,至少对她来说,很危险,但是她没有想过会瞧见她哭的样子。
她的方向正对着花木兰,瞧得见花木兰的脸,花木兰那张经常浅笑的脸,此刻却是没有表情,就只能瞧见花木兰的泪就这么滑落,滑落在小兵苍白的脸上,花木兰的脸也比不得那个小兵好了多少,也是苍白得紧。
他……这是哭了吗?
原来他们也都是人……也会哭。
从小,父汗总是跟她说,北魏的人,都是野狼,野心很大,杀人不眨眼,她原本是不信的,但是先前北魏“叱奴”花木兰他们一对人真的是吓到她了,她认为那个花木兰还有他的伙伴必定是魁梧的壮汉,否则怎能被我军围困的时候还能杀了那么多人。
话说这个都尉也姓花,可是瞧着弱得很,跟个纸片人似的,虽然说生的秀气,心机也重,笑容下面他在想什么都不知道,鬼得很,但是大约打起仗来就差了,她瞧不起他,她认为向自己阿干一样上阵杀敌的那才叫英雄,背后搬弄是非最多就算个谋臣。
她也许不知道,眼前的都尉就是花木兰,就是千军万马血肉拼杀出来的花木兰。
她瞧见花木兰起来了,抱着小兵尸体缓缓站了起来,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包裹上,随后他举起了手中佩剑,在一旁挖起了坑,随后许多士兵也都起来了,举起了兵器。
林时七其实没有听懂他们在唱什么,只觉得听了之后,有种压抑的感觉,听久了竟然也有想哭的冲动。
她瞧着花木兰把这个小兵放了进去,动作很轻,很轻,似乎动作大一点会吵醒他一般。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歌声,在沙漠传了很远很远。
尉迟墨珏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猛然拉住了缰绳,马因为不适,扭着头,前蹄踏了踏,其他贵公子也勒住了马,扭过了头望向了来时的地方。
尉迟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扭头望向了花木兰大部队的方向,眼中缓缓弥漫起了大雾,他隐隐约约听见了那哀声,大约是有同袍去了。
“墨珏……”有人突然叫住了他,墨珏回了头,却见三个贵公子下了马,行了军礼,他们是丘穆陵氏,步六孤氏,勿忸氏家中的小辈,现在也是家中的独苗,但是他们执意要跟着尉迟墨珏来战场,不是因为一时置气,而是因为,他们的父兄都已经战死沙场,他们不愿意他们家去找寒门子弟来代替他们上战场,若是死了,至少他们会有人来收尸,而寒门子弟连个墓碑都不会有。
“你们怎么了?快些起来。”尉迟墨珏也赶紧下了马,想去扶起这三个人起来,他们却执意不肯。
其中丘穆陵珲靖双手抱拳,抵头,拳头齐眉,随后道:“墨珏兄,答应我,若是我们日后战死沙场,请务必亲自将我们尸骨捡回去,至少,给家人留个念想。”
“拜托了!”
“拜托了!”
“拜托了!”
尉迟墨珏望着三个人,他们都是多么骄傲的人,此刻却是跌到了尘埃里,他默然了半晌,最终只得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们,若是你们战死,我会亲自帮你们拾骨寄回家。”
这句话看似很平淡的“寄回家”,但是背后辛苦无人能知,若是尉迟也战死了,那么无人能收殓他们的尸骨,他们会一起被掩埋,一起腐烂,化为伤痕累累的白骨。
或许等他们家族的人接到他们阵亡讣告,来捡骨带回去安葬,也许也分不清哪具尸骨是他了。
尉迟墨珏答应这一声,他的身上就多了几条命,他绝对不能死,不能死啊……
尉迟叹了口气,瞧了一眼东边已经出了地平线的太阳,眯了眯眼睛,今天的太阳的光,印得天边霞光很美,很美,希望他们战死那一天,霞光也是这么美吧。
“先起来吧,花都尉交代给我们的事情,先做完吧。”
太阳从地平线出了来,缓缓上升,地平线旁边的云已经被晕染成了红黄色的霞光,照在沙漠的边际,竟然印得沙子也开始变色起来。
花木兰在沙子堆成的坟堆前面坐了半晌,抹了一把脸,望了望太阳,随后道:“先走吧。”
许多将士也都起了来,能上马的上马,若是没有马,随即就自动列在马队两边,跟着一起走。
因为吃不饱,也没有水,许多将士走得很慢,幸好干草够着,马还是能撑下去的,但是人已经没了粮食,许多士兵现在已经开始虚脱了。
林时七望着花木兰的背影,她实在是看不懂花都尉这个人,刚刚还在哭,现在却好像是个无事人一样,她想了半晌,实在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嘟囔了一句:“大魏叱奴,真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