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漆色是个大工程——而且是个每次都要干,每次都不一样,常干常新的大工程。
沈乐唉声叹气,开始干活。
当然,身为刚毕业没多久的专业人士,他就不会像老师傅那样全凭眼力手感,干起活来,一派实验室风范:
他打开电脑,调出之前自己调过的数据,再翻出自己调过的漆色样本,一样一样,和妆奁盒里脱落的褐漆颜色对比。
对比一样,划掉一个数据,再对比一样,再划掉一个数据。
对比完所有样本,点点头,舒一口气:
“大概区间找到了……但是区间当中,具体比例到底是多少,还要继续尝试……
唉,在这个区间里,细分成20种不同比例,挨个调,挨个尝试吧……”
沈乐重新建了个表格,设置了20种不同的数据,然后排开三样颜料,挨个儿称重,挨个儿往黑漆里加。
在黑漆里面加银朱(硫化汞),加绛矾(氧化铁),加赭石(三氧化二铁)。
不同成分,不同比例,调出不同版本的褐漆,髹涂在样板上,送进荫房。
对了,还要记录阴干的温度,湿度,以及时间,每一样都要记录。科学知识真实性和确定性的基础,就是可重复性……
“保佑我这一次就能试验成功,不要再来一次,两次,n次……”
沈乐把所有样本木板送进荫房,不,恒温恒湿的试验箱,合起双掌,向试验箱拜了两拜。
虽然拜它也没什么用,还没有拜铜片来得有用,但是,反正不要钱,多少拜一拜嘛……
调完漆色并不算完,只是一个开始。沈乐喘了口气,又开始折腾漆灰部分,就是木胎贴的麻布上面、漆层以下,俗称“腻子”的那玩意儿。
按照实验室里的测试结果,这个妆奁盒的漆灰层,用的是血料灰,也就是猪血加入熟桐油,再加入瓦灰混合而成——
天杀的这个妆奁盒,光灰层就分了粗、中、细三层,每层的成分和配比还不一样!!!
沈乐只好捏着鼻子锯了一堆木板,挨个儿尝试。
他排开木板,先往上粘贴麻布,用的是经过试验选出来的,和原版相同目数的细麻布……
【你往上贴布干什么啊?”】
小伶在旁边给他打下手,一边将麻布扯平,方便沈乐用糯米浆和大漆调成的漆糊,一点一点将麻布粘在木板上。
这工作要细心,也要耐心,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热爱,真的很无聊。
小伶就不太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很乖地给他帮忙,但不聊聊天,真心没法继续干下去。
一个人干活儿孤单寂寞,有人询问、聊天,沈乐也愿意多说几句。他笑了笑,随口道:
“为了往上涂漆啊!”
【涂漆?为什么涂漆要先贴布?你给我涂漆,为什么就没有贴布?】
小伶一叠声地追问。沈乐瞬间有些头疼——糟了,小家伙吃醋了……
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有一点儿小小的爱吃醋,别人有什么待遇,她也一定要有。
没有的话,就一定要刨根究底,为啥我没有——唉,小木偶,你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不会因为别人就忽视你的啊!
“因为你身上的漆,只是很薄很薄一层,起个保护作用,所以用不着贴布。”沈乐耐心给她解释:
“这个妆奁盒上的漆很厚,如果不贴一层布,下面的木头变形、开裂,就会连累漆层跟着变形,那就不好看了啊。”
要知道,天然实木,再怎样都有热胀冷缩,这就有变形、开裂的可能。
贴上麻布,能够稳固底胎,为上涂漆层提供承力,防止漆层塌陷。
所以,古代漆器,底胎制作的工艺步骤多是“底、垸、糙”三步——打底、布漆、做灰、糙漆。
每层漆灰阴干,都要进行打磨,塑出棱角,这样才能完成地仗层及漆灰层的修复,为下一步髹漆提供坚实的基础……
当然,沈乐现在只是试做,还没到能够直接上手,修复妆奁盒漆层的阶段。他一边在木板上练手,一边哀叹:
“要是能看到妆奁盒的制作过程就好了……能继承老师傅的制作手艺就更好……
能不能不要等全部修复完毕,当中就结算一点啊……”
妆奁盒静默无声,一个字都没有。沈乐也没有期待答案,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推进修复进度,期待能找到一点答案:
他先是仔仔细细,做完内外的清洁除尘工作,再顺着榫卯结构把妆奁盒拆开;
榫卯内部,污损的部分,该清理的清理,该填补的填补;
内部的木板重新上一层薄漆,阴干、打磨,让它呈现出全新的姿态;
修整形状,熬鱼鳔胶,在榫孔内薄薄涂上一层,再重新装起,上木工夹,把歪歪斜斜、结构已经松动的妆奁盒,重新纠正回原位……
光这项工作就忙了他足足半个月。半月之后,沈乐松开木工夹,左右观
察、测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至少结构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就是修修补补的工作了……”
他开启柜门,拉开小箱子,把一件件梳子、篦子、脂粉盒、铜镜,按照顺序装回原位。
灵眼开启,整个妆奁盒的气息,和内部组件的气息,悠然流动,融为一体。
还不太完整,还有些滞涩,这是妆奁盒尚未修复完毕的缘故。
但是,内部结构一调整好,灵眼之下,整个盒子都亮了起来,像是一个空心人偶忽然有了五脏六腑,整个气息,又何止增强了一倍!
“干得漂亮……”
沈乐脸上露出笑意,轻轻触摸着妆奁盒,尤其是那些相对完整、不需要额外修复的五金件。
“你再等等,再等等,等我把你缺的部分补上了,你告诉我你的故事好不好?
告诉我,你的主人经历了什么,告诉我,你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以至于这些小家伙,全都星散……”
指尖光华悠然腾起。粉白、胭红,黛青,鹅黄。各种各样的光芒当中,多了一种格外厚重、格外幽深的颜色:
似枯瓠,似秋叶,微微凝紫,暗暗含光。仿佛是妆奁盒本身的漆色,又仿佛,凝聚了百多年的时光,百多年的怀念和牵挂。
“原来,校正了结构,也算把修复进度推进了一大步么……
如果能看见进度条,不知道会不会显示‘修复进度75%’这样……”
沈乐脑海中念头一转,就听见轰然一声,天地震动,头顶上灰尘簌簌而落。
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是轰、轰、轰,连声巨响,夹杂着大人的惊呼与孩子的哭喊:
“哇——”
这情形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仿佛什么时候,曾经身临其境。
沈乐微微抽了一下鼻子,闻到一股硝烟味道,恍然大悟:
是了,是在小木偶的记忆里,是在小木偶的第一任主人,那位老人的记忆里。
当时也是这样,爆炸,轰炸,接连不断的轰炸。
哪怕不是被直接命中,只是间接震动,也让一整条街房倒屋塌,大人、孩子,不知道多少人埋在断木瓦砾下面……
战争,来了啊……
再环顾一圈,这房子的地板磨损了不少,明亮的漆色下面,露出斑驳的木头本色,墙边的护墙板上,却还依稀能看到旧时繁华。
旁边房间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抱着奶娃娃,不停拍哄:
“琳琳不怕,琳琳不怕啊……没事的,没事的,炸弹没炸到我们这里……阿新!你要干什么!”
“妈!我实在忍不了了!”名叫阿新的年轻男子被母亲喝住,不得不从门口转回,面带怒色:
“鬼子兵都打到家门口了!我要去参军!要去报国!再不去,我们脚下的土地,就要落在鬼子手里了!”
“不许去!!!”做母亲的还没开口,楼下噔噔蹬蹬,又冲上来一个年轻妇人。满面怒色,张开双臂拦在丈夫面前:
“你去了我怎么办?妈和琳琳怎么办?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你走了,是靠妈去教书赚钱,还是靠我去医院做护士,养活妈和琳琳?
就算你不考虑我,也要考虑妈,妈含辛茹苦,守寡二十年把你养大,是让你随随便便去死,丢下我们一家孤儿寡母?!”
“淑兰,你不能光想这些。”阿新被妻子问得脸色阵红阵白,满头大汗。他放软了声音,半是解释,半是哀求:
“我知道家里也难,不能缺少顶门立户的男人。但是现在,国家更难——
先前鬼子吞并关外,说是离我们远,我们可以徐徐图之,可现在都打到家门口了!再不抗争,我们就成亡国奴了!!!”
可是现在参军,又能怎样呢……
沈乐在心里默默叹息。淞沪抗战,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一败再败,到曙光乍现,再到恢复山河,那还要很多很多年啊……
年轻的阿新,如果毅然决然投身抗战,他能活到胜利那一天吗?
他还能和家人重聚吗?
“我不是阻拦你。”正在思忖着,中年妇人淡淡开口。
多年守寡的岁月,在她眉宇间刻下了抹不去的悲哀,然而,随丈夫投身最初的革命,又在丈夫牺牲后守护家庭的岁月,又为她添了几分坚毅。
此刻轻声说来,不管是恼怒悲哀的儿媳,还是为难却坚持的儿子,都立刻住声,屏息聆听:
“但是阿新,你也说过,现在的国府,腐败糜烂,只知内斗。这样的组织,真的值得你去加入,去抛头颅洒热血么?
你还年轻,正在读大学,本事还没有学成,投身军队,除了一腔血勇,对家国也没什么补益。
咱们家在租界,鬼子不敢打进来。妈妈希望你,再想一想,再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