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秋雨里,漫山遍野的白雾忽生忽灭,忽浓忽淡,踟蹰于山河间,恍似彷惶难安、不知所往的孤魂野鬼。
宋延撑着一把深黑色大伞,低头看着面前一座座墓碑。
碑上刻着的皆是当初进攻傀儡宗、战死弟子的名字。
那时候四佬突然归来,大战被迫结束。可纵然暂时休战,南吴剑门却也不敢在这敌人腹地多做停留,故而不少弟子的尸体都是就近火化,入土为安。
啪嗒...
啪嗒...
雨水落于伞面,飞溅弹射,落于石碑,横流肆淌。
宋延撑伞,目光在墓碑的碑文名上迅速扫过,不时又踩剑飞行,去到下一处有墓碑的地方,继续寻找。
他要找一个“死无对证”的“上司”,然后一口咬定那是“单线联系”的。
承认了一个谎言,就得把这个谎言彻底圆上。
为此做再多准备也不嫌多。
他,不会再真正相信任何人了。
石座翁的做法看似依然是关心他,所以才没带他去往鬼修之地受苦,而是将他留在了皮影峰。
但世事,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一个手握传承却资质低下的练玄一层修士,在面对宗门这个庞然大物时,唯一的选择就是上交“衣钵”。
如果在正道,那宗门很可能还会继续培养这个小修士。
但在魔门,“怀璧其罪,为防泄露”已足以致死,最好不过一个“保住了命,禁足小黑屋,苦练技艺,为门中效力”。
石座翁当然知道这些。
假设他寿元依然无几,他的选择就会如当初在信中所写:莫要归来,在外修行,将衣钵传承下去。
但石座翁没有。
他甚至没有给宋延任何准备,就替他做出了选择。
宗主会怀疑“是宋延杀了顾汝风”,石座翁那么老的人精,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过这个可能吗?
当然有。
他想了。
但他丝毫没问,而是直接做了。
一念善,一念恶,当善念恶念纠缠在一起时,常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可若非局中之人,又岂知其害?又岂能分清?
啪。
宋延忽的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处墓碑上。
那墓碑坐落于一座孤崖,远眺群山苍雨,风景甚好。
在那草草收尸的时候还有人能将墓碑立于高处,实是不易。
而墓碑上所刻之文,也远比别处讲究。
横书:世代昌荣,魂归故里。
纵刻:南吴剑门苏公长义之墓。
侧边竟还书写着不少与这“苏长义”有关之人的名姓。
而其中一个,则是“七妹,苏瑶”。
苏瑶?
七瑶?
齐瑶?
原来如此...
宋延凝视许久,忽的手一招,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了一束早已准备好的白花,然后看着这平生初见的姓名,长叹一声,语气复杂道:“老大人,我...来看你了...”
然后,他弓身,颤抖着将白花放在了那墓碑之前。
因为不知道这苏长义喝不喝酒,所以...他也没买酒水。
献完花,他继续悲怆地看着这墓碑,喃喃道:“如今妖邪当道,侵我人族,延唯有放下正邪之执念,以求联手共力,共抗外辱,望老大人...莫怪。”
嘴上如此说着,但他心底却深深的明白:一个似是而非的名义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果要让他这南吴剑门的身份确凿落实,他就得会南吴剑门的剑法。
...
...
苻家。
这凡尘中的大家族在三国盘根错节,黑白通吃,在散修界也有几分面子,虽说比不上傀儡宗,南吴剑门那般占着玄脉的修玄宗门,可却也绝对是在三国里能排的上号的大势力。
其家族经营数百年,其势力范围早就不限于魏国,而在吴蜀,乃至是南吴剑门也有不少族人。
正因为这层关系,苻家和南吴剑门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所以当初苏瑶在见到魏国皇室时才会倍感亲切。
苻师容,作为曾经的大将军夫人,如今的皇后,其匆匆归来,着实让族中不少人愕然,一个个儿说着“娘娘,你不是一直在皇宫吗”之类的话。
苻师容这才将皇都的情况娓娓道来。
苻家老一辈们都纷纷愣住了。
他们一直以为“二皇子真是死于内斗,而大将军临危受命,果断登基,牵制狐大奶奶,稳着朝局,也不乏是忍辱负重、有所担当之举”。
可没想到,真相竟是截然相反!
一名眉眼苍劲,肌肉虬结的中年人道:“万幸,万幸师容你回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苻师容的三叔——苻宝牛,也是苻家修玄之人中难得的高手,如今已入练玄七层,此时他一副后怕的模样。
苻师容神色一动,道:“三叔,曹正敬给你们下绊子了?”
三叔苻宝牛道:“我们以为魏王忍辱负重,所以邀请了天下群雄,然后让魏王在皇都做内应,制造一个让我们能够刺杀狐大奶奶的机会。
狐大奶奶虽是绛宫境界的妖魔,但它多年来一直在诞养子嗣,早显虚弱之状,要不然也不至于狡兔三窟,让人弄不清楚它究竟藏在皇都何处。
只要魏王肯帮忙,我们能接近它,到时候...众人齐力,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斩了这祸害人族的罪魁祸首。
可若是魏王明着帮忙,暗地里...却早做了狐大奶奶的狗,那我们这一行人就是凶多吉少了。
身死道消,倒是没什么。
反正你叔我也没打算能突破绛宫境。
能在这寥寥百年的人生里,做下一番无悔之事,也是足矣。
可就怕人死了,事没能办成。
可是,师容,你说......有没有可能魏王作此举动,是为了博得狐大奶奶的信任?”
苻师容冷冷摇了摇头,道:“你没看到他杀死二皇子后,那欣喜若狂之态,若看到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苻宝牛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苻师容神色一动,道:“也不必。他想引君入瓮,一网打尽。那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我回皇都,假意告秘...”
“这,能行的通吗?”旁边一位苻家辈分颇高的白须老者拄杖相问。
苻师容恨恨道:“我从皇宫逃出后,却阴差阳错被傀儡宗抓入了山门,还被个魔门弟子抓去当了炉鼎。所以我心性大变,认识到力量才是一切,打算和他共创有大能庇护的神朝。”
皇后娘娘高挺着脖颈,大大方方地说出“被当做炉鼎”之事,神色之间,颇有几分视死如归。
苻家众人一阵沉默。
许久,一族中老者叹息道:“那真是苦了你了。”
说完这些,他们又想起了那个随着皇后娘娘归来之人。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脸上还有刀疤的男人。
他们都知道若是苻师容被抓去了傀儡宗,那只凭她是逃不出来的。
看来,就是那人救出了皇后。
苻师容似是感到了什么,直接道:“他叫花荣,西蜀天云城人...他经历复杂,但多亏了他,我才能逃回来。”
“西蜀天云城,花荣?”一名老者喃喃道,“这好办,你二爷爷应招刺杀狐大奶奶,已在归途,随他一同来的还有南吴剑门的高手。据说南吴剑门在各处连接了不少势力,留下通讯石,这天云城刚巧就是其中一个。到时候一查便知。”
苻师容点点头,然后又稍作犹豫,转身返回与花荣商量了一番,继而才将其来历、经历与那苻家长者说了个清楚。
...
...
两日后...
“花荣!你们有他的消息?”
天云城那冷若冰霜的无冕女王竟语气带上了几分激动,她听着通讯石那边的声音,一一应着。
“是。”
“是。”
“没错。”
“异常?”花玲珑想了想,她的思绪跨过了“太乙这个名号”,然后道了声,“没有。他就是个惊才绝艳的武者。”
又是一番通话,花玲珑放下通讯石,轻轻舒了口气。
能再听到那个男人的消息,真好。
只不过,她与那男人朝夕相处过,能从那男人身上感到一股子难言的神秘。
没有证据,纯粹直觉。
然而她也不是什么“寻夫的小女人”,再说那男人也从没承认是她的丈夫。
那便各忙各的。
...
...
次日...
马车轮毂转轴声缓缓落定。
御车老者抬了抬昏睡眼眸,拉扯缰绳,让马车停在了苻府前。
车上之人一袭白袍,抚帘下马。
苻府前,早有不少人等待。
见了来人一个个行礼,喊着“苏三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白袍人笑道:“这可是上个月才大驾光临,今儿又来,不嫌苏某烦吧?”
众人也哈哈笑了起来。
这两人,赫然是之前去过天云城追杀“傀儡宗余孽”的赵三四和王四五。
而他们的真实身份,一个是“南吴剑门”苏家当代排行老三——苏参离。
一个则是南吴的江湖魁首——王霜刀。
两人,自也是来参与“刺杀狐大奶奶”一事的。
此时,两人入了苻府,也不坐,就直奔一处去了,待到一个庭院前,两人才停下,看向院中。
却见个男子正坐在石桌前发呆。
似乎感到有人前来,那男子陡然抬头,对上门外两人。
目光交错,无声之中自有分辨。
王霜刀笑着拱手:“天云一别,未曾想到还会在此见面,老夫假名王四五,真名王霜刀。”
宋延立刻起身,回礼,苦笑着拱了拱手。
苏参离目光如电,手捏玄法,踏前一步,挥了挥长袖,一股子并不猛烈,宛如回风舞雪般的清凉之气顿时向着宋延扑去。
玄气掠过,宋延的模样稍显恍惚,隐约露出几分稍有模糊的黑色轮廓,但一瞬就又恢复了正常。
王霜刀急忙抬手道:“花荣兄弟莫要紧张,我等知你跟脚,如今...苏三先生只是试一试,不必紧张。”
苏参离看定宋延,凝重道:“你这机缘,老夫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我剑门的净化术竟然都不能破开你的幻象,而只能稍显异常...你这幻象实在是厉害无比,看来这果真是那多尾狐妖一系的躯体了。”
宋延摇身一晃,就露出了“巨人观”畸形一尾狐妖的模样,然后苦笑着自嘲道:“苏三先生,哪儿来的福?”
“这...”
王霜刀顿时被震撼到了,竟骇地“噔噔”倒退两步。
这特么是什么可怕的鬼东西?!!
这就是一个被泡在水里泡久了的巨狐尸体!!
但他很快收敛心神,面露惭愧地拱了拱手。
苏参离则是绕着宋延转了一圈儿,感慨道:“奇哉妙哉,花荣兄弟这机缘,当真是世间罕有。
武道通神,外出游历,对战狐妖,重伤入傀儡宗,误逃后山,陨落之后又于煞地和这狐妖尸体结合为一,从而成了鬼修。
只不过...”
陡然间,苏参离双目如射电光,寒芒熠熠地盯着宋延,一字一顿地问道:“可你一个武道之人,哪儿来的底气和狐妖对战?还斩杀一个狐妖后,再重伤逃离?”
空气一瞬间绷紧。
宋延奇道:“你们不是去查过了吗?”
苏参离问:“什么意思?”
宋延道:“若你们真去天云城查过我的跟脚,应该从花楼主处知道...我其实还有个散修身份,当年隐藏实力,也只是担心被误卷入你们修士界的争斗。
这一点,在蛇尸市坊也可查证,我曾经在一个叫丹辣子的道友处购买过一瓶用以突破的锻脏丹。”
苏参离:......
王霜刀:......
宋延:...
他有些无语,看来花玲珑那小妮子还真是有情有义,自作主张地帮他隐瞒了一些事。
可若他不是修士,神魂不强,又如何有那么一丝契机在煞地成为鬼修呢?
苏参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抱拳道:“那花荣兄弟便再在此处静候些日子,我过两日再来。”
宋延道:“自当如此。”
...
...
两日后。
苏参离又尴尬地回来了。
这次,他调查清楚了,再加上苻师容的从中作保,对这位花荣的观感自是大变。
宋延趁机道:“原本散修,都只会些气箭术之类的小法术,如今换了这鬼狐妖的身子,虽是多了点狐妖本能的幻术以及敏捷,可终究是还是妖邪。
我对南吴剑门仰慕已久,既然成了鬼修,又有机缘得见苏三先生,不知能否有幸拜入南吴剑门,学习剑门法术?”
苏参离一愣,忽问:“此番行动,你可前去?”
“刺杀狐大奶奶”的事,苻师容和他说过。
宋延点了点头。
苏参离一拍手,双目放光道:“好汉子!既如此,我南吴剑门又何惜法术?只不过,刺狐之日迫近,你且待我问过师门后,再传你一门威力强大的速成剑术。”
宋延深深行礼,道了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