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熙春堂。
这里是四爷平常居住之地,两边有东西配殿,前边有座闻雪阁,召侍妾侍寝时便是在闻雪阁。
闻雪阁并不大,布置的也不华丽,只有简单的桌椅床等物,床上一应寝具都很朴素,甚至于纱帐帷幔的颜色都已经退色了,他也没叫人换。
他原也不注重这些。
此刻,他已脱了外衣,只着了一身家常的酱色绸褂端坐在那里,面前跪着明李两位嬷嬷。
即使在家,他坐着的身姿也始终是笔直的,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小圆杌子,声音甚是和蔼道:“两位嬷嬷坐下说话。”
明李二位嬷嬷谢恩之后,才敢坐下。
四爷端起茶喝了一口,先问了明嬷嬷有关弘时的近况。
明嬷嬷也不敢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道:“都是向格格教的好,小阿哥才能有所进益。”
四爷满意的点点头:“也劳嬷嬷你费心了,若不是你,海棠恐怕要受冤屈了。”
明嬷嬷笑道:“奴婢不敢当,向格格本来就是被冤枉的,奴婢只不过纵了小阿哥过去,不过……”她脸上涌起一丝惭愧之色,“也害得小阿哥受了惊吓,生了病。”
“这个不怨你。”四爷想到李福晋明明知道海棠受了冤枉,却不肯让弘时为她做证,事后又因此事对弘时又打又骂,脸上顿时凝起一丝不快,喝了一口茶,压下这丝不快道,“都是他额娘错了主意,你且退下吧。”
“是。”
明嬷嬷离开之后,四爷脸色又凝重了两分,放下手中的茶杯,有意无意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淡声问道:“鹤顶红之毒是不是她下的?”
李嬷嬷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有些自责的摇摇头:“奴婢失职,这个还真不好说,赏荷宴当天奴婢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几乎寸步不离的跟她在一起,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动。”
“……”
“只是当中她带着小格格去了花园,突然要小解,将小格格交给了奴婢,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应该来不及去膳房下毒。”
四爷凝起了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莫非她还有同党,亦或这府里还有其他的奸细?”
李嬷嬷点头道:“若真有,那个人也隐藏的太深了,让人防不胜防,府里有苏培盛和狗儿盯着,都未瞧出丝毫端倪。”
“你再仔细想想,邬先生出事那一晚,她离开南梦居只去了宋格格那里?”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奴婢去查过,她的确只去了宋格格那里,只说了一会子话就走了,应该也来不及去邬先生那里飞箭传信,骗邬先生出去,除非她能飞过去,就算她武功高强吧,也强不过顾五和明泰……”
说到明泰,李嬷嬷的脸色变了一下,见四爷脸上没什么反应,继续道,“连顾五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传完信返回,更何况武格格,而且主子爷不是查过了吗,那信上的笔迹虽然像是她的,却是有人刻意模仿的。”
“……”
“很有可能,府里还有人知道她是八爷派来的奸细,想将所有事都引到她身上,好让自己脱身。”
“不过……”四爷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出事的时候,她都离开过,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还有字迹是刻意模仿的,焉知不是她已经察觉到我们对她有所怀疑,故意为之,或许……我们低估了她的武功。”
一切都像团迷雾似的,本以为只要盯住了武格格就可以掌控一切,谁知到最后却失控了,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迷雾。
到底是她?
还是别人?
“这个……也说不定。”李嬷嬷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如今瞧着她,倒真像要跟着主子爷过日子一样,在主子爷离京的这段日子,她日盼夜盼的,还熬了几个夜晚给主子爷赶制了一件衣服。”
四爷冷笑一声:“倒真是难为她了。”
“或许,她还真以为小格格她是……”
她没有再就此说下去,而是叹了一声道,“奴婢是看着主子爷长大的,心里巴望着主子爷身边能有个知疼知热的人,为主子爷绵延子嗣,常言说雷霆雨露皆是恩典,主子爷一心扑在政事上,甚少踏入后院,福晋格格们就是有心也无力。”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唠叨了,讪讪笑了笑,“奴婢人老了,这嘴巴也变得琐碎起来,主子爷不嫌奴婢啰嗦吧。”
四爷向来不喜欢啰嗦的人,不过待身边的几位老嬷嬷,尤其是李嬷嬷格外亲厚,倒不会嫌她。
李嬷嬷是孝懿仁皇后的陪嫁,他从小她就陪在他身边,知寒问暖,这些年也当是亲人了。
他笑了笑道:“我怎会嫌嬷嬷啰嗦,嬷嬷有话尽管说。”
李嬷嬷笑道:“那奴婢就大胆放肆一回了,主子爷膝下只有怀真格格和弘时阿哥两人,子嗣上未免太单薄了些,以后需得往后院多走动走动,再添几位小阿哥和小格格才好。”
“……”
“奴婢知道主子爷喜欢向格格,奴婢也一见她就觉着亲切,就好像见到了……”说着,她心里涌起一阵辛酸,是为孝懿仁皇后,也是为主子爷,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当年的孝懿仁皇后。”
这些年主子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她都看在眼里,虽说他生在天家富贵的皇室,却也有着不为人所知的艰辛,稍有一个不慎,连命都丢了。
孝懿仁皇后在时,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会跟自个的皇额娘撒娇,会哭,也会闹,可是自从孝懿仁皇后死后,他慢慢的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将所有心思都藏进了心里。
其实,也难怪他。
当年,他刚刚回到德妃娘娘身边,虽然不太习惯,但也想着亲额娘能疼他爱他。
可是德妃娘娘心里眼里只有十四阿哥一人,根本没有他,甚至还因为他思念孝懿仁皇后彻底冷待了他。
不过,那会子他想着孝懿仁皇后对他说的话,他还是没有灰心。
孝懿仁皇后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只是她实在放心不下主子爷,生怕主子爷回到德妃娘娘那里会不习惯,会排斥德妃娘娘,握着他的手细细叮嘱。
“禛儿,皇额娘就快不行了,到时你会回到德妃娘娘身边,她才是你真真正正的亲额娘,骨肉相连,她一定会待你好的,哪怕她一时间和你有些生疏,也不要紧,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好好孝顺她,你待她好,她也会待你好。”
主子爷谨记孝懿仁皇后的话,有一回,亲自做了糕点想给德妃娘娘尝尝,不想德妃娘娘并不在宫里,他等啊等,就在桌子底下睡着了。
醒来时,却发现德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竟悄悄在燃着的宁神香里下毒。
那会子,他年纪小,考虑事情自然不会那么周全,当时就冲过去想要将人抓住,然后再审清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恰巧,德妃娘娘回来了。
宫女反咬一口,说她进来时瞧见四阿哥鬼鬼祟祟的藏在屋里,在宁神香里下了药。
无论主子爷如何解释,德妃娘娘还是选择相信了宫女的话,怒斥他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想要弑母,罪大恶极。
为此,她丝毫不顾母子之情,将主子爷关了起来,等侯皇上回宫再发落。
整整五天五夜,主子爷不见天日,一天只命人送一顿饭过去,那饭稀的都能照得见人影。
那是寒冬腊月啊,她急得没法,好不容易买通了看守主子爷的人,悄悄过去送衣送被送饭,亲眼瞧见主子爷小小的人儿绻缩着身体,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她的心都要碎了。
主子爷见她去,哭着扑了过来,问她:“嬷嬷,为什么,为什么额娘宁肯相信那个宫女,也不相信我,难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她搂着瑟瑟发抖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主子爷,别怕,等皇上回来,他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那一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主子爷哭,虽然后来皇上回来查明了事情的真相,还了主子爷清白,主子爷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外表冷漠的可怕。
他越是冷漠,德妃娘娘越是觉得他心思深重,越不待见他。
想到这里,她心里益发难过,又叹道,“唉!可惜向格格只是个未入旗的汉人,身后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她只有主子爷你。”
“……”
听到这里,四爷黯然悲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主子爷就算再宠她爱她,也只能放在心里,否则,就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一回,若不是嫡福晋顾全大局,下毒之事未必能轻易了局,只是嫡福晋就算再温柔宽厚,若主子爷太过厚此薄彼,她焉能没有想法,这原也是人之常情,主子爷不可太过苛求女子宽容大肚了。”
说完,她轻轻捶了一下胳膊。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了。”四爷点了点头,说完,又看了看她的胳膊,“嬷嬷胳膊上的旧伤又犯了?”
“没事,就是人上了年纪,这老胳膊老腿都不管用了,嬷嬷只盼望着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府里添上小阿哥小格格。”
“嬷嬷的心愿一定能达成。”四爷笑了笑,又道,“明儿我让狗儿将贾神医请来,给嬷嬷瞧瞧。”
“不了,不了。”李嬷嬷连忙摆了摆手,“我不过是些小毛病,老年人都这样,哪能劳烦到贾神医,而且奴婢听闻这贾神医脾性古怪,万一得罪了他,他不给十三爷治病,岂不是奴婢的罪过,对了,十三爷他现在怎么样了?”
四爷微微垂下眼眸,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怕是那个拼命十三郎……”
再也回不来了。
不!
话没说完,他又否定了自己。
十三弟还这么年轻,一切皆有可能,他怎么就丧气起来了?
李嬷嬷见他突然停住不说话了,心里知道他是为十三爷担忧,连忙安慰道:“主子爷勿要太过担忧,十三爷是跟着主子爷一起长大的,性情坚毅爽朗,身体底子也好,而且他这般年轻,有什么事是挺不过来的,到时候,必定还主子爷一个拼命十三郎。”
“嗯,借嬷嬷吉言。”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李嬷嬷方才离去,没过多久,给四爷接风洗尘的晚宴开始了,也没有旁人,就是一家子团圆。
用过晚膳之后,大家知道四爷一定会在正院息下,也就各自散了。
向海棠回到秀水阁,和钱格格在一起做了一会儿绣活之后便早早息下,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忽然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一个惊醒,正要叫人,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四爷的脸。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伸手揉揉眼睛,又看向他,只听他低幽幽的笑道:“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还是你欢喜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笑的时候,他黑亮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跳跃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和温情,还夹杂着一丝暧昧。
向海棠一下子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惊讶,愣愣的盯着他:“四郎,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呼吸突然变得沉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紧紧将她环住,“海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四郎……”
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温度,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有些欢喜,更多的还是害怕,可是该来的始终要来,既然她决定今生要好好的和他在一起,就该做好他的侍妾格格。
她努力想要忘掉过去那些可怕的回忆,想要拂平砰砰乱跳的心,他滚烫的唇几乎毫无预兆的压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不容易有了喘气的机会,火烧着像要滴血般的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四郎,这不合规……”
四爷一个字都没说,也不容她再多说一个字,将所有的思念都化作袭裹着风暴的柔情。
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又不知过了多久。
四爷将向海棠揽在怀里,又轻轻吻了吻她湿濡的秀发,轻声道:“海棠,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
向海棠此刻就像搁浅在沙堆的鱼,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耷拉着无力的眼皮正想睡觉,却突然听到他这么一问,她顿时愣了一下,随之心中思潮翻涌。
她已经有孩子了,只是那个孩子不是四爷的。
她对圆儿始终牵念,若再有了孩子,她会不会就忘了圆儿了?
见她不说话,他以为她睡觉了,垂下眼眸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睛睁着,蒙着水雾一般,湿漉漉的,像是哭了,他心里一阵失落,同时又升了一丝怜惜。
“你还是不愿意,是吗?”
“……”
向海棠摇摇头,咬着嘴唇,还是没有说话。
四爷低下头,将她眼角的泪水吻去,轻声道:“别怕,我不会再逼你,为了你,我愿意等。”
向海棠的心一下子柔化成水,将头埋进他的温暖的颈窝想了想,然后抬起眼睛望向他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不,我愿意。”
他眼睛里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就像孩子一般,与平常那个冷峻的他判若两人,于惊喜之外,还夹杂着一丝不敢相信:“海棠,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
“你愿意?”
“嗯,我愿意。”
“你再说一遍。”
“我愿意,我愿意……”
“海棠,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
他一把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
这一夜,他想沉醉在她的温柔乡里,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可是到了寅时三刻,他还是准时起床去了书房,不仅仅因为他刚刚回京,要处理的政事实在太多,还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宠海棠可以爱海棠,却不能一再坏了规矩。
而且,他还得顾及容清的想法和面子。
他可以不爱容清,也从未爱过,但应该给她嫡妻该有的尊重。
他想什么时候宠海棠都行,唯独今夜,他本不该过来,可是他压制不住疯狂滋长的思念,他向来是个极其自律的人,从来没有过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从正院离开之后,他准备去书房,鬼使神差的就来到了秀水阁,他想着只看她一眼就好,结果这一眼他乱了方寸。
看了看眼前累得陷入沉睡的向海棠,他温柔的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收拾好后,绕过巨大的掀了帘子一走出屋门,陡然看到有个人影躲在那里。
他冷喝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