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压根没想到她说的是向海棠,因为如果是向海棠回来了,那必定震惊整个桐花镇。
雍亲王侧福晋衣锦还乡,这气派还得了,怎么可能会无声无息的回来,必定是三丫头向海花从婆家回来了,这有什么可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揉了一下额头,翻着眼睛道:“婶子走路也不看着些,三丫头回来又什么可……”
“不是海花丫头,是四丫头海棠,海棠丫头。”
“什么,海棠丫头?”孙氏又惊又喜,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喜的眉飞色舞,“哪儿呢?怎么事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行!这侧福晋何等尊贵身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不得打开正门,盛装迎接,我得赶紧去告诉爹去。”
孙氏正激动万分的要回屋告诉向老爷,被王婶子一把拉住。
王婶子憋住笑道:“什么侧福晋,就是个下人,那甘小蝶吹牛x呢,要不就是甘家人怕甘姨娘赖在娘家白吃白喝,所以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哄向老爷将甘姨娘接回家当祖宗供着,这样也好让甘家人继续跑过来打秋风不是?”
孙氏气得立起一对吊梢三角眼:“放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家海棠明明就是雍亲王府的侧福晋,怎可能会变成一个下人!”
“不信你去瞧瞧,穿得那叫个寒酸哦,连你府上的丫头都不如。”
“……”
“啧啧啧,旁边还跟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小子,别不是海棠丫头的相公吧。”
孙氏哪肯相信,急迈着小脚随着王婶子连走带跑,跑到角边往外一瞧,就看到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并肩走来。
男子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小帽,一身棕不棕,灰不灰的粗麻衣衫,都到夏天了,两手还不合时宜的抄在袖子里,胳膊弯里吊着一个也不知装了什么的蓝布碎花的烂包袱。
不过远远瞧着,模样倒还生得不错。
可是再不错有个屁用,一看就是个穷光蛋。
再看女子,生得妖精似的美丽,不是向海棠又是谁。
乌云般的头发只用一块蓝布包裹住了,一身墨蓝衣裙也是粗麻布的,只是比男子略新些,但也寒酸的不得了。
孙氏还梦想着等过些日子自家相公去京城谋个一品官做做,她也好尝尝一品夫人的滋味,没想到却被甘家人给耍了,说不定就是甘姨娘那个老贱人出的馊主意,好哄着他们孝敬她。
仿佛被人一下子从天堂打到了地狱,眼前黑了一黑,手勉强撑在门框上才能站住。
向海棠和狗儿走到门口时,就看到孙氏白着脸色,手撑着门框站在那里,腰间还掖着一块湖绿色的软帕。
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仿佛带着不甘,紧紧打量着他二人。
她实在不敢相信向海棠不是侧福晋,只是个下人。
这牛都吹出去了,还怎么收的回来。
这些日子她在娘家扬眉吐气,十分威风,就连向来狗眼看人低的大嫂也左一声好妹妹,右一声好妹妹的恭维她,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岂不要笑死,那她在娘家还有何脸面?
想到这里,她更加不甘心,硬生生从唇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哟!这是谁,这不是我海棠妹子吗?”
她抽出腰间帕子擦了擦脸上冷汗,迎上前道,“你不是在雍亲王府做了侧福晋吗,怎么就回来了?”
向海棠浅淡一笑:“我回来看看娘。”
“你娘好着呢,她还一心以为你做了侧福晋,等着你接她去京城享福呢,难不成都是假的?”她鄙夷的掸了一眼狗儿,“这位是?”
向海棠介绍道:“这位是狗儿,和我是同乡,这一趟一起回乡来探亲的。”
“……”
狗儿?
一听就是个穷小子的名字。
狗儿笑着打招呼道:“这位是嫂子吧,嫂子好。”
孙氏白眼一翻:“我可承受不起你一声嫂子,你和我家海棠妹子是什么关系?”
狗儿依旧含笑:“同乡关系,我怕海棠妹子一个人回来不安全,特意送她回来的。”
孙氏的希望被彻底浇灭了,侧福晋能一个人回来,还让一个穷小子送?
一看就是一对小两口,只不过还没有成亲罢了。
也是,像向海棠这样的残花败柳,能找到这么一个穷小子要她,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怎么可能能做上雍亲王的侧福晋?
她也真是愚蠢到家了,甘小蝶那丫头小时候就连放个屁也要撒个谎,她的话能信?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转身就朝院子里走去,很是愤怒烦燥的冲着屋内喊了起来:“爹,四丫头回来了。”
向老爷正捧着一只眯着眼睛打盹的猫,躺在摇椅上悠哉游哉的听丫头唱小曲,猛然听到孙氏说四丫头回来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要不就是孙氏口误,连忙叫停了小曲。
又听孙氏嚎了一嗓子:“爹,向海棠回来了!”
向老爷这下听清了,激动的将猫一扔,猫喵的一声窜远了,他一下子从摇椅上爬了起来,因为激动过了头,一次没爬成功,又栽回到摇椅上,第二次才成功的爬起来,朝着屋外奔去。
“我家海棠回来啦,哪儿呢,哪儿呢?”
一跑出屋,看到向海棠时,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愣愣的站在台阶上,不敢置信的俯视着向海棠:“你……你是四丫头?”
向海棠抬头看着他,心里掀起万般滋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经历过前世今生,这心早已灰了冷了,对这个爹,她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
要不是家业一直是姑姑在撑着,爹对姑姑有几分忌惮,在出事的那一刻早就将她活活打死了,更不用说,小时候他对自己和娘不闻不问,她连他身边的猫猫狗狗都不如。
她冷淡的唤了他一声:“爹。”
“你……你不是做了雍亲王的侧福晋么,怎么……”
一语未了,孙氏走过来,冲着他冷笑一声道:“什么侧福晋,她就是王府里一个低三下四的下人丫头,爹,你被甘家人和甘姨娘给耍了。”
“什么?”向老爷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这天悬地阁,从天上栽到地下的落差,他无法接受又看了向海棠一眼,又转头盯着孙氏喝斥道,“你胡说什么呢,海棠明明是侧福晋。”
“事实摆在眼前,爹你爱信不信。”
孙氏气得一拂袖,也懒得再看向海棠和狗儿,撇撇嘴,满脸嫌恶的回了屋,又对着空气“呸”了一声,“真是晦气!”
瞧惯了人情冷暖的狗儿见向家几乎将势利眼发挥的淋漓尽致,也不由的摇了一下头。
怕向海棠心里不好受,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向海棠面容平静,没有一丝难过难堪之色,他便放心了。
向老爷还是不愿接受,噏动了一下嘴唇问道:“海棠,甘小蝶不是来信说你在雍亲王府做侧福晋么?”
他突然嘻嘻笑了一声,露出两排略微发黄的牙齿,“皇上还爱个微服私访呢,莫不是你也是微服……”
向海棠冷笑着打断他道:“爹,你想什么呢,甘小蝶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话岂能相信,当初我跟随王爷入王府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想着在王府做个丫头月例银子会多些,这样也能贴补着照顾圆儿……”
向老爷明显不想听到这些,也打断了向海棠的话,再一次求证道:“这样说,你去王府只是做个丫头,根本不是什么侧福金,甘小蝶她是诓骗我的?”
向海棠沉默的点了一下头,还未来得及问娘在哪里,向老爷忽然气得跑回去,也不知从哪里抄了一把扫帚跑出来。
“我打死你个丧门星的东西,做下那样不要脸的事给我向家抹黑,害得老子连头都抬不起来,如今还有脸敢回来!”
“……”
“你回来做什么,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要老子的钱?告诉你,一个子儿都没有!”
说话间,扫帚就朝着向海棠的身上盖了下来,狗儿连忙上前挡住。
到底对方是向海棠的亲爹,他也不敢一脚将人踹飞,硬生生的受了他一扫帚,然后顺手从向老爷手里夺过扫帚。
向老爷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狗儿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到我向家来了,立刻给我带着这个不要脸的丧门星滚蛋,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海棠,是海棠回来了吗?”
向老爷刚骂完,甘氏听闻消息激动的跑了出来,一眼瞧见日思夜想的女儿正站在那里,顿时泪如雨下。
“娘……”
向海棠也忍不住哭了,飞奔过去扑进了甘氏的怀里。
“我的海棠啊,你可终于回来了,娘都想死你了。”
“娘,海棠也想你。”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惹得狗儿都红了两眼。
向老爷想着自己被甘家人和甘姨娘欺骗了,此刻见到甘姨娘跑过来更是怒火中烧,跳起脚骂道:“你个贱人,竟敢伙着你娘家人来欺骗老子,滚,马上带着这个逆女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甘氏吓得连忙松开向海棠,扑通跪倒在向老爷面前,泪眼哀求道:“老爷啊,海棠终归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你还要将她赶走吗?京城那么远,你就忍心叫我母女分离?”
哭着,又回头拉了拉向海棠,“海棠,你赶紧跪下,给你爹认错陪罪……”
“娘,我没错,为什么要跪下认错。”向海棠俯身去扶甘氏,“娘,你起来,我立刻带你离开这里。”
“海棠,我们娘俩身无分文,能去哪儿呢?”甘氏坚持不肯起,“快求求你爹,他到底是你亲爹啊。”
向老爷气得捶胸顿足道:“你个贱人,骗的我好惨哪,事到如今还想着要我白养你和这个丧门星,今日我就放下话来,你和向海棠就算跪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再给你们娘俩一个子儿!”
向海棠冷笑一声:“你不用出一个子儿,今日我回来也不是要钱的,我只是要带娘走。”
向老爷迫不及待道:“走走走,赶紧走!”
甘氏急得哭道:“老爷,海棠说的是气话,你不能如此狠心哪……”
“娘,你赶紧起来吧!”向海棠扶着她,红着双眼道,“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所,娘你就跟女儿一起走吧,难道你还想要过这种仰人鼻息,低三下四,毫无尊严的日子吗?”
“海棠……”
甘氏自知向老爷心肠硬,如今得知海棠根本不是侧福晋,那里还会再有半点回旋余地。
她流着眼泪扶着向海棠的手站了起来,“好!再不济,我们还能再去投奔你舅舅,对了!小蝶呢,她不是去京城寻你了吗,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娘,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告诉你。”她转头看向向老爷,“既然你不认我这个女儿,那我也没有你这个爹,不过空口无凭,还请向老爷写个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才行。”
“写就写!”
向老爷正巴不得,脚一跺气呼呼的回了屋,命丫头找来纸笔刷刷刷写下断绝文书,然后走出屋扔到了向海棠脸上,“拿着文书赶紧滚蛋!”
向海棠打开文书看了看,将文书收好,突然跪了下来,朝着向老爷磕了三个响头,倒把向老爷磕愣住了,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冰冷嫌恶之色。
向海棠磕完头,淡声道:“从此以后,你我父女情断,再无往来。”
说完,便起身扶着甘氏走了,狗儿也赶紧随着一道离开。
向老爷望着母女二人的背影愣了愣,然后嘀咕了一句:“真真晦气,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丧门星!”
他垂下脑袋颓然转身,什么雍亲王的老丈人,什么一品官,什么光宗耀祖,原来都只是大梦一场,大梦一场啊!
……
三日后。
京城,雍亲王府。
眼看着就快要到端午节了,府里各处忙着除尘,撒药,采集蒲草艾蒿,还要做五毒荷包,编长命缕,连乌拉那拉氏和向来懒得动针线的年氏也忙着亲自做荷包了,想着四爷能在端午节之前赶回来,送给他佩戴上。
因为五月是毒月,百事禁忌,等过了五月,就是炎炎夏日了,也不适宜嫁娶。
本来德妃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打算让乌拉那拉容馨在四月份入王府,只是四爷去了海明,而且万岁爷也一道去了,德妃也不好说什么,乌拉那拉容馨入府的事又耽搁下来。
这非但没让乌拉那拉氏放下心来,反而更加不安。
四爷娶的又不是嫡福晋,就算人不在府里,破个例让乌拉那拉容馨先入王府,等王爷回来再圆房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事情偏偏就耽搁下来了。
足可见德妃这一次对四爷纳侧福晋的事有多么重视,不忍心让乌拉那拉容馨受一丁点委屈,非要等四爷回来,另寻一个黄道吉日,给容馨一个盛大的入府之礼。
直到端午这一天,四爷也没能回来。
皇上原想着赶在端午之前能回来主持,结果因为洪水耽搁了许多时日,再加四爷前往卧龙庄营救陈圆,想赶回来肯定是来不及,便让人飞马传书将端午节一应事宜交给了太子主持,十三爷和张廷玉从旁协助。
端午间这一天,太子真是大出风头,极尽奢华之能事,十三爷劝他不可铺张浪费,他也不听,反说皇家哪能如此小家子气。
若不是有张廷玉从中斡旋,每每因政见不和,积压了太久火气的十三爷恐已气得与太子翻了脸。
太子不知,乐极生悲,泼天祸事已离他不远了。
端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这天早起,乌拉那拉氏觉得有些头疼,便耽搁了。
李福晋,尹庶福晋,宋格格,耿格格都已经等在了门外,钱格格病了,这几天告了假,因为里面还没有出来传话,便都站树荫下闲聊。
宋格格率先说话:“这凌福晋都跑出去多少天了,说是去找表弟,谁知道去做什么了,会不会?”
她若有所意的看了一眼李福晋,又对着耿格格轻笑道,“就这样不回来了?毕竟是个女人家,跑到外面抛头露面,实在有失规矩体统,让主子爷知道了,岂不脸上无光。”
说话时,就差直接将失节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其实,失不失节这种事根本说不清楚,主要看四爷心里怎么想。
依她的想法,但凡男人,哪个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就这样跑到外面去寻找什么表弟,而且一寻就是数月不归,这数月不知道能发生多少事。
四爷是个正常男人,而且还是堂堂雍亲王,他岂能容忍向海棠做出如此有损皇室尊严,有损亲王体面的事。
最好向海棠死在外头才好,这样反倒干净了。
至于什么乌拉那拉容馨,她原也比不上人家的尊贵身份,人家可是乌拉那拉一族正宗的嫡出女儿,身份不比嫡福晋低,更不要说她了。
她就是不服气向海棠,她身份比自己不知低贱了多少,在王府里比她受宠不说,凭什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钮祜禄凌柱的女儿钮祜禄凌湘,被封为侧福晋?
耿格格咳了一声道:“这个我哪里知道,凌福晋原就与旁人不同,不过不回来是不可能的,她怎么舍得……”抛弃她好不容易谋算来的侧福晋之位。
想了想,深觉在众人面前这样宣之于口很是不妥,改口道,“怀曦小格格,而且她姑姑还在府里等着她呢,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我说你们两个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李福晋眸光轻蔑的二人脸上扫过,“苏培盛之前就赶到德州去寻人了,凌福晋去了之后应该会和苏培盛汇合,说不定人家啊,早就找到陈圆和四爷在一起了。”
虽然乌拉那拉氏一再交待她不要和向海棠交恶,更不要像宋格格之流专爱在人背后乱嚼舌根,可这心里的酸气就是压不住。
对于向海棠在外面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有失名节,能不能回来她的心里是复杂的。
她并不太关心乌拉那拉容馨入府会给嫡福晋带来怎样的冲击,反正投靠谁不是投靠。
她唯一害怕的就是乌拉那拉容馨为了打压嫡福晋恐会和年氏联合,虽然两个人都是心气极高之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她们联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若真到了那时,便无人能与她二人争锋,那她岂不就岌岌可危了?
因为她暗算过年氏,年氏已经恨透了她,她们两个人的关系绝无回转的可能。
而且,她十分厌恶年氏以势压人,嚣张狂妄的样子,不想像宋耿二位格格,仰年氏鼻息,像巴儿狗一样的讨好她。
在四爷离府的这段日子,年氏可没少给她难堪,若不是有嫡福晋在里面挡着,她这个协理管家之权早已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