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突然停在那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没有再就此往下说,有些疲倦的摆摆手道,“罢了,不提也罢,朕问你,你可知道方先生的下落?”
张廷玉听皇上突然问起方溪,心里只觉得有些奇怪,遗憾的摇摇头道:“自从方先生因韩潮生一案被牵连入狱,赦出后便没了踪影,他本就是世外高人,恐是在哪里隐居了。”
皇上更加遗憾:“方先生乃是当世名儒大家,闻名海内,且不说他学问如何,单是人品就令朕敬重,当初若不是老四力保他,让前去抄家的年羹尧手下留情,朕或许就痛失了这样的人材,只可惜朕当初没能留下他。”
“……”
“此番去江南,朕命人去桐城寻他,却一点音讯都没有,廷玉啊!你往日与方先生有些交情,待你身子骨养好了,你派人去打探打探他的消息。”
张廷玉欣喜不已,连病都好了三分:“如此甚好,微臣必当尽心竭力,只是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想起了方先生?”
皇上伤感道:“朕如今老了,有些事必须慎之又慎,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有方先生在,不仅能为朕分忧,也能为廷玉你分担一些,朕听闻廷玉你整天忙的快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长此以往下去,怎么能行,朕也不忍心。”
“……”
“朕想着让方先生入值南书房,一来有事朕可以和他商量商量,二来朕想让他负责教导朕的孙儿。”
听到这里,张廷玉虽明白了些,但也更糊涂了,能让皇上花心思将方先生请回来做先生的孙儿能是谁?
他迅速将众皇孙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皇上皇孙众多,足有九十多人,但大多数皇孙从生下来到现在连天颜都没见过。
见过的那几个也都不大入皇上的眼,也就太子的长子弘皙能得皇上几分看重,打小养育宫中,但皇上对弘皙的看重远不及当初对太子的看重。
如今,皇上几乎已下定决心要再度废掉太子,怎么可能还会请方先生过来教导太子的儿子。
不是太子的儿子,那还能有谁?
四爷的?
弘时更不可能了,皇上一直嫌这个孙儿愚钝不堪。
八爷的?
弘旺也不可能,他虽有些小聪明,但也不入皇上的眼。
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没哪个皇孙能让皇上如此废心的。
皇上没有明说,他也不好问,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皇上怕再聊下去耽搁他养病,没过多久就离开了。
离开之后,想起之前答应陈圆要去雍亲王府瞧他,转念一想,陈圆现在还是人家陈家的孩子,他这样突然去瞧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岂非惹人非议?
干脆回了宫,命人去宣召四爷。
皇上想:一路行来,他与陈圆祖孙情切,老四是看在眼里的。
陈圆也当着老四的面说过,等老四入宫,求老四带他一起入宫,老四也答应了。
他宣召老四,老四若有心,一定会找个合理的理由带陈圆入宫,好让他见见小孙儿。
结果四爷哪知道圣心,自古圣心本就难测,他还一心以为皇上是想问摄魂兰的事到底有没有查清楚,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回禀皇上,便心事重重的入了宫。
皇上在养心殿见的他,见自己想念的孙儿没来,脸色便不大好看,正要找话斥他两句,忽然龚九捧着奏事匣子小心翼翼的进来了,脸色惶惶然的说准噶尔派人送来了和亲文书。
皇上脸色顿时一变,因为适婚公主中只有昭月,其余的不是已经去和亲,就是年纪尚幼。
打开和亲文书一看,果然求娶的是昭月公主。
皇上如同剜了一块肉般,也没有跟四爷再说什么,直接将他晾在了养心殿,急色匆匆的离开了。
四爷一个人待在养心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皇上直接去了御书房,召来几位上书房大臣商议,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又传来紧急军情。
本来于两月之后即将凯旋而归的十四爷,因为有人将得了瘟疫而死的动物丢到水源里,十四爷率领的大清军队正好喝了这些水,连同十四爷在内,许多人都得了瘟疫。
而且夏季天气炎热,瘟疫之势益发蔓延,再加上先前被十四爷打趴下的敌军见状,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这一消息直接给了皇上当头一棒,同时德妃得到消息,两眼一黑,当时就晕倒了。
皇上强撑着,将四爷宣到御书房和众大臣议事,最后商议决定,八百里加急文书通知年羹尧火速前往西疆增援,以防敌军趁乱卷土重来,另又从太医院调了十余位医术高超,善治瘟病的太医赶往西疆。
四爷虽与十四爷不睦,但此事攸关大清,私人恩怨岂可影响国家大事,他想着贾神医善于治毒,便向皇上举荐了贾神医。
好死不死,贾神医落脚的太玄观突然失火,大火中,贾神医受了重伤,根本无法前往。
四爷总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实在太巧了,直觉跟和亲有关。
果不其然,星夜兼程赶到西疆的那些太医面对可怕的瘟疫竟然束手无策,虽有年羹尧大军赶到,暂时压制了敌军,但年羹尧所率的军队中也开始有人染上了瘟疫。
就在皇上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有人“雪中送炭”来了。
准噶尔使臣听闻此事,特意求见皇上,禀报说当年准噶尔大军也曾中过这种瘟疫之毒,幸好有圣姑研治出解药,救了军中千万士兵的性命。
当然,这种“雪中送炭”是有条件的,其中之一就是皇上答应昭月公主和亲。
就算皇上再宠爱昭月,也不可能置十四爷和万千士兵的性命于不顾,于是,皇上点头同意了。
昭月得到消息这一刻,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泪,第二天,便点头同意了。
这原就是一个公主的使命。
……
自从知道昭月公主被迫和亲之后,怀真就变得郁郁寡欢,很少说话了,即使说话,也是愁结着眉头,哀声叹气。
这很不符合她的性子,所以身边的两个丫头竭尽全力想哄她开心,她都开心不起来。
李福晋倒不甚担心,她反而觉得这样稳重沉静的怀真才是王府格格该有的模样,而且李福晋原就害怕怀真被昭月带坏了,整天打扮的不伦不类,溜出皇宫到处惹事生非,只是顾及着昭月的身份,她敢怒不敢言而已。
此番,昭月要远嫁和亲,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天,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满园桂花甜香。
向海棠抱着团儿,带着圆儿和弘时一起去花园放风筝,三个小家伙玩的不亦乐乎,过了一会儿,李嬷嬷带着怀莹过来了,突然见到团儿也在,李嬷嬷犹豫了一下,便悄悄拉着怀曦要离开。
怀曦见到弘时不肯走,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嘴里叫嚷着要弘时哥哥。
“嬷嬷慢着!”毕竟怀莹只是个懵懂小童,如今事过境迁,向海棠也不会真的记恨,忙唤住了李嬷嬷,又笑着看了一眼眼泪水汪汪的怀莹,“嬷嬷带怀莹过去一起玩吧。”
李嬷嬷心中感激,冲着向海棠行了礼,还是有些犹豫道:“可是主子爷有交待……”
“没事,我抱着团儿,不会出事的。”
李嬷嬷笑着道:“多谢福晋了。”
说完,便欢喜的拉着怀莹一起过去玩了。
弘时和陈圆见到怀莹过来了,两个小家伙都很热情,很快大家就玩到了一处。
起先,怀曦还张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兴致勃勃的看哥哥姐姐放风筝,很快,就没了精神,耷拉着眼皮靠在向海棠怀里就睡着了。
向海棠让端砚和刚从秀水阁回来不久的润云一起看着几个小家伙,自己则抱着团儿和奶娘一起要回屋,走到假山处,就听到有人在唉声叹气。
“唉……”
“唉唉……”
“唉唉唉……”
向海棠听出是怀真的声音,将怀曦交给奶娘,自己绕过假山走过去,就看到怀真正托着腮帮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叹气。
“怀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叹气?”
怀真这才注意到向海棠过来了,懒懒的抬起眼皮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也是懒懒的:“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带团儿,圆儿,弘时去园子里放风筝的,团儿睡了,我便回来了,经过这里恰好听到你在叹气。”
“那团儿呢?”
“叫奶娘先抱回去了。”向海棠走过去,靠着她坐了下来,又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不快活,只是月牙儿的事不是你能改变的,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若让你月牙儿姑姑知道了,岂不是叫她忧心?”
怀真没有说话,只是抬眸呆呆看了看前方一颗硕大的银杏树,看了好一会儿,方喃喃道:“再过些日子,这树叶就要凋零了,叶生叶落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仿佛树叶感受到她的伤感,有微微发黄的扇形树叶竟随风飘扬而下。
怀真望着这落叶,眼角落下一滴清泪来,转头看向向海棠,“凌福晋你说,昭月姑姑尚且如这落叶,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何况我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像昭月姑姑一样被逼着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向海棠想到前世昭月听闻和亲,哭着来找四爷的样子,不由的也跟着心酸起来。
不过这一世却有所不同,昭月自己同意了,并没有哭着去寻求任何人帮助,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她依旧要前往准葛尔和亲,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了。
她微微叹息一声:“月牙儿是公主,身为皇家公主,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要受万千宠爱,也注定要背负起一个公主该有的沉重使命,这一点月牙儿想得很清楚,所以她才肯答应,而怀真你不同,你还有机会。”
怀真并没有在今年三月被封为多罗格格,七月晋为和硕格格,她的婚事目前也没有提上日程,在九月分应该还不会下嫁给那拉兴哲。
那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还有机会?”怀真轻轻笑了笑,“其实我和昭月姑姑何尝不是一样的,婚事从来都做不得主,即使不会像昭月姑姑那样被逼得去和亲,但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早在我知道昭月姑姑要和亲的那一天,我去找过阿玛……”
她突然停在那里,又红了眼眶,然后顺手拾起落在石头上的一根枯树枝,有些烦燥的在石头上乱划起来。
向海棠连忙问道:“你找你阿玛怎么了?”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怀真将手里的枯树枝一扔,红着眼睛看着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可是阿玛无论如何不肯同意,还说如果我敢再跑出去找他,就打断我的腿。”
向海棠这才明白,怀真的郁郁寡欢原来不全是因为昭月,还因为此事,她正要问她心上人是谁,怀真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请求道:“凌福晋,我阿玛最听你的话了,你去劝劝我阿玛,他一定会听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
怀真一下子红了脸:“兴哲,乌拉那拉兴哲,说起来还是嫡福晋的堂族一支,只是如今势微……”
后面的话向海棠已经听不进去了,在听到兴哲这个人的名字时,她已经完全惊怔住了。
看来前世,怀真应该是主动愿意下嫁给兴哲的,只是后来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却并不好,以至于怀真郁郁成疾,卧床不起。
不等怀真说完,她立刻就道:“不行!你不能和乌那拉那兴哲在一起。”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气得松开了她的手,“难道你和阿玛一样瞧不上他的家世?”
“不!我并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家世如何。”向海棠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激动了,毕竟怀真不知道前世之事,她蹙起眉头想了想,柔缓了声音道,“我想你阿玛反对自有他反对的道理,或许是这个乌拉那拉兴哲人品不好呢?”
“不可能。”怀真坚定道,“兴哲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向海棠反驳道:“那你当初喜欢吴恙时,不也觉得他哪里哪里都好。”
怀真脸上又红了红:“你还提当初那些丢人的事作甚,那会子我什么都不懂,误将鱼目当成珍珠,可是现在不同啦。”她眼里闪过一道光,“兴哲哥哥他是个大好人,他乐善好施,助人为乐,连昭月姑姑和容华舅舅都夸他好呢。”
“月牙儿?”向海棠疑惑道,“她也认识乌拉那拉兴哲么?”
以前怀真都是瞧不上乌拉那拉容华的,怎么可能在旁人面前这样亲切的叫一声容华舅舅,诚然乌拉那拉容华不是个坏人。
相反,他还是个喜欢见义勇为的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就靠谱。
乌拉那拉容华自己都不靠谱,他的话焉能靠谱。
至于昭月,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当初若不是四爷设计了瓜尔佳石璨,恐怕到现在她还以为瓜尔佳石璨是她的良人。
有些女孩子一旦坠入情网,就头脑发热,毫无道理可言。
“嗯,当时容华舅舅带着兴哲哥哥来昭月姑姑的酒楼吃饭,于是大家就认识了,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就都成了朋友。”
“……”
“兴哲哥哥真是好人,他宁愿苦了自己,也要帮助育婴堂那些可怜的孩子,不信凌福晋你可以派人去打听打听,我的话必然没有错。”
“兴许他真是一个好人吧。”向海棠叹道,“可好人未必是好丈夫。”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嘛?”怀真失望的看着她,“人家有烦难道与你听,原想着即使你不能帮我,也至少可以帮我排解排解烦恼,谁知道你却一味的泼我凉水。”
“不是这样的。”向海棠握起她的手,郑重道,“毕竟是终身大事,怎能凭一时头脑发热,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你好好想想,当初你喜欢吴恙,还有月牙儿喜欢瓜尔佳石璨,是不是心里眼里都只有对方,觉着他哪儿哪儿都好,根本看不见他的缺点?”
怀真愣了一下,想了想,沉默的点了点头,还是坚持已见道:“可兴哲哥哥与吴恙和瓜尔佳石璨都不一样,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向海棠打断道:“肯定也长得好看。”
怀真顿了顿,红着脸点头默认了。
“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在王府养尊处优惯了,能跟着他去吃苦?”
“吃苦有什么,我不怕的。”顿一顿,又道,“而且我阿玛和额娘会不管我吗?就算他们真狠下心肠不管我,我外祖母那么疼爱我,也不会不管我,所以,我吃不了苦。”
“……”
向海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劝了,想着,等派人先打听打听这个那拉兴哲的底细再说,否则,在这里说再多,也是无的放矢。
她暂时按下这话题,又问道:“对了!月牙儿不是说要将酒楼还给太子爷吗,怎么还没还?”
“太子伯伯说他送出去的东西绝无收回的道理,昭月姑姑只得收下了,如今昭月姑姑要前往准葛尔和亲。”她眼神又黯然下来,“昭月姑姑便将这酒楼转送给了我,我想着,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所有人都不管我,即使兴哲哥哥散尽家财,我们还有酒楼的营生不是?”
按下的话题又被怀真重新扯到那拉兴哲身上,而且连这个都想到了,可见怀真已经对那拉兴哲情根深种。
看来,在她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
正想着,怀真突然反握的她的手,握得很紧:“凌福晋,你去帮我给阿玛求个情,哪怕他现在不肯同意,也至少派人去打听打听兴哲哥哥的为人,他根本不是阿玛眼里那种攀龙附凤的人。”
“这个就算我不替你去求情,你阿玛也会派人去打听的。”
“……”
“到时我会问问你阿玛。”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她挽上她的胳膊,亲密依在她的身上,“凌福晋,你知道吗?我跟我额娘都没有这样说过心里话,在我心里,你不是阿玛的女人,你是我的朋友。”
“……”
“所以府里每每有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人说,团儿抢了阿玛对我的宠爱,我只是生气那些乱嚼舌根的,却从来不曾嫉妒过团儿半分,团儿那么可爱,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
“……”
向海棠听到这里,心里既觉得温暖,又有些沉重。
她与李福晋乃是前世的敌人,今生却与她的儿女这样有缘。
这到底是缘,还是孽?
又听怀真叹息了一声:“其实昭月姑姑也很喜欢小团儿,你和阿玛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时常会过来看团儿,只可惜,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够了,昭月姑姑为什么就不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