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向海棠一勺一勺喂她喝了整碗粥。
豌豆一勺一勺含着眼泪吞下。
用过粥之后,钱格格来了一趟,见豌豆伤成这样,她心里也疑惑了。
就算是苦肉计,也不用将人打成这样,还毁了她的容貌。
可若不是苦肉计,怎么就那么巧?
她究竟还是不肯完全相信豌豆,但瞧她的样子,又实在可怜的很,她也挺不落忍。
原还有些怨怪向妹妹太冲动太妇人之仁了,当时她拦都拦不住,她非要主动跳入别人设下的陷井,将豌豆带回来。
等亲眼看到时,她忽然又觉得她没有做错。
人命大于天。
可是,在有些人眼里,却比草芥还不如。
这世间,原本就是这么的不公啊!
她早已看透,却也不能完全看透。
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个凉薄之人。
……
两日后,中秋佳节。
黄叶簌簌秋意深,天气更凉了。
到了下午时分,四爷,乌拉那拉氏收拾好了之后,便带着小阿哥弘时乘了轿子前往紫禁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前两日气病了,今年中秋宫里布置的不似往年那样喜庆热闹,大都都是万寿圣节布置留下的,德妃只酌情添补了一些。
今日一早,皇上勉强从病床上爬了起来,依照往年惯例叩拜祖先,接受百官朝贺。
高歌颂德,齐呼万岁,亦和往年一样,皇上耳朵里都已经听出老茧了,再加上他心情郁结,只听得心里烦闷,好不容易听完,便命朝中官员都散了,各自回家过节。
皇上深觉疲累,让龚九扶着他回了养心殿,他正要躺在龙榻上休息,突然问道:“朕是不是老了?”
龚九一个激灵,忙陪着笑脸,恭恭敬敬道:“皇上春秋正盛,怎么会老呢?”
他端过一碗茶来,又道,“许是秋天落叶黄,皇上受时气所感,心里才会觉得不太痛快,过个几日,皇上心情好了,自然和从前一样龙马精神。”
皇上笑了笑:“你这老东西惯会哄朕。”
他接过茶,拿盖子撇去浮沫却没喝,只是垂着头在那里发呆。
袅袅茶烟遮住他的面容,让人瞧不清他的脸色。
好半晌,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今日中秋家宴,却不得圆满。”又想了想,将手中未喝的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吩咐道,“你去太子府一趟,叫太子晚上也过来吧。”
龚九叹道:“到底父子情深,皇上还是舍不得太子。”
皇上满脸黯然和疲惫,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冲着他疲惫的摆摆手。
龚九连忙退下,想到前两日发生的事,到现在都觉得心惊,太子他委实太不像样了,当不起他皇太子的身份。
只是他不过区区一个奴才,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因为皇上心里还念着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
其实,太子小时聪慧好学,文武兼备,不满周岁便被立为皇太子,由皇上亲自教导,他不仅精通诸子百家经典,历代诗词,还精于弓马骑射。
长大后,代皇上祭祀,数次监国,也不是没有政绩,怎么到后来长着长着就长歪了?
他一路叹气,一路出了养心殿,不想半道有个人莽莽撞撞的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他以为是哪个冒失的小太监,正要斥骂,忽定睛一看,原来是十爷胤俄。
胤俄正在揉脑袋,见是龚九,脸上的愤怒之色在瞬间就消失了,只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九公公嘛。”
龚九姓龚,叫龚公公听着像公公公,倒像是结巴了似的,所以宫里人都叫他一声九公公。
龚九连忙笑着上前行礼:“奴才见过十阿哥,十阿哥……”
“行了,行了。”十爷摆摆手,打断他道,“你可是皇阿玛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在我面前这么拘礼做什么,我问你,你这慌慌张张的是去要哪里?”
龚九笑着答道:“万岁爷吩咐奴才去一趟太子府。”
胤俄脸色一变,疑惑道:“去太子府做什么?”
“今日中秋宴,皇上怕德妃娘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四福晋好像身子骨也不大好,不知是不是万寿圣节累着了,这不……”
龚九随口编了个理由,又笑了笑,“万岁爷吩咐奴才去请太子妃过来帮衬帮衬。”
“什么?”
胤俄脸色一变。
皇阿玛生辰那一天,他虽然没瞧见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却瞧见了太子衣衫不整,慌慌张张的从菊苑知秋亭跑出来,被皇阿玛重重踹了一脚,然后皇阿玛就气晕了过去。
第二天,他从八哥那里得了消息,宫里的安答应好好的死了。
他虽算不得有多聪明,但用屁股想想也能知道太子究竟干了什么,将皇阿玛气晕了过去。
他心里正乐呢,想着太子这一回铁定要完蛋了,怎么突然一下子又峰回路转了?
皇阿玛命龚九去请太子府请太子妃过来操办中秋宴,这不明摆着既往不咎,还是要抬举太子吗?
皇阿玛他……
简直太偏心了!
太子如此大逆不道,在宫中公然与皇阿玛的女人厮混,还气倒了皇阿玛,皇阿玛竟然还能原谅他,还让他安安稳稳做他的皇太子。
凭什么?
他也是皇阿玛的儿子,不过就是欠了国库几两银子而已,就被老四追债追的几乎要疯了,皇阿玛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顾他的死活。
同是儿子,这待遇相差的也太大了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不服!
龚九见他满面怒容,气愤难平的样子,似笑非笑的问道:“十阿哥这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
“十阿哥若无事,奴才这就告退了。”
“去吧!”
十爷垂头丧气的摆摆手,正要抬脚朝着养心殿走去,忽然脚步一滞,抬起头忿忿的朝着养心殿望了一眼,转身背着手又离开了。
他过来,原是想去探望皇阿玛,这会子也没心思了。
更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质问皇阿玛,到时若气倒了皇阿玛,他可没有太子那样好的运气。
他努力叫自己平静,心里却益发的不平静。
到了晚上,御花园灯火灿***天上明月还要亮堂,中秋宴就设在了御花园。
众妃嫔阿哥公主福晋除了十三爷缠绵病榻,依旧不得前来,几乎全部到齐了。
太子也早早就到了,这两日,皇上虽然没发话,他整个人却像被放在油锅里煎了又煎,不过短短两日时光,倒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面容憔悴不堪,鬓角添了白发。
当龚九到了太子府的那一刻,他吓得几乎腿软,以为废太子诏书到了,谁料到皇阿玛竟然让他入宫参加中秋宴,他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动,只有后怕,深深的后怕。
这种后怕让他坐在席间,屁股上好像长得刺一般,如坐针毡,生怕自己再酒后犯错,中秋家宴上,他连酒都不敢再多喝一口,也只皇上举杯时,他才喝了一小口。
皇上笑道:“今日乃是中秋家宴,一家子欢欢乐乐的过个团圆节,不必拘于礼数。”说着,觑了一眼太子,语气难明的问道,“胤礽,你怎么了,不过两日未见,怎么憔悴至此了?”
太子唬的心中一颤,连忙放下酒杯,恭恭敬敬道:“禀皇阿玛,儿臣受了风寒,这两日身子不好。”
皇上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虽然心里到底对太子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失望,他叹了一声:“原来你也病了,老十三也病了,就连朕身上也不爽,看来这中秋团圆夜还真是……”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脸上露出几许悲伤,又看向四爷道,“老四,你有空多去瞧瞧老十三,朕这些日子没见他,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四爷恭谨道:“是。”
“对了……”皇上忽然想起了什么,默了默,又道,“暹罗国进贡了一种祛毒药,听说药效十分好,过会子朕让龚九拿过来,到时你带给老十三。”
“儿臣代十三弟谢过皇……”
十爷本就心里不痛快,一连喝了不少酒,如今又听皇上口口声声关心的都是太子一边的人,他心里更气了,不等四爷说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皆奇怪的望向他,就连八爷也不动声色的皱了一下眉毛,皇上脸上凝起一层寒霜,有些气恼的问道:“好好的,老十你怎么哭起来了,越大倒越像个孩子了。”
十爷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抹了一把眼泪,委屈的看向皇上:“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事的孩子没人疼,儿臣也想哭一哭,让皇阿玛多关心儿臣一点。”
皇上知道他是个粗鲁莽撞的熊脾气,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人直率,没什么心眼,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远比那些背后藏刀子的笑面虎强多了。
所以,他素日倒挺宠爱这个儿子,听他这样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说,朕怎么就不关心你了,这些年,你大错小错不知犯了多少,朕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你。”
若放在从前,十爷听了这句话说不定还会有些感动,今日瞧见太子正而八经的坐在太子之位上,便觉得皇上的话说的虚伪。
疼爱他?
疼爱他个屁!
他干脆将脖子一仰,倔强道:“皇阿玛若真心疼爱儿臣,怎么能不管儿臣的死活呢?”
皇上疑惑道:“朕怎么就不管你的死活了?”
十爷恨恨的盯了一眼四爷,正要开口说话,八爷急得喝了一声:“好了,十弟,你喝醉了。”
九爷起身就想要过去将他扶走,他却倔强道:“我才没有喝醉,今日在皇阿玛面前干脆就把事情挑明了。”
八爷又道:“十弟……”
“好了,老八,你让他说!”这下皇上真有些动怒了,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八爷,打断了他的话,又看向老十道,“朕倒要听听,到底有什么事需要老十你来挑明?”
十爷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忽然又没了勇气,干脆端起酒壶狠狠灌下了一大口,起身扑通跪倒在皇上面前。
“既然皇阿玛让儿臣说,那儿臣就斗胆说了。”
他眼一横,先盯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四爷,又盯向苍白憔悴的太子,见他们二人也都在盯着他,他只觉得这两个人必定是在瞧自己的笑话。
他更加生气,气乎乎道,“为什么儿臣欠了国库一点银子,老四就逼命似的逼着儿臣还钱,而太子……”
太子本就坐立不安,听他突然提起自己,骤然惊悚。
八爷也变了脸色,他知道老十胆大妄为,莽莽撞撞,心内又没有个成算,所以有些事不好跟他言明,也只好跟老九商量商量。
不过他这样一闹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可以给皇阿玛先提个醒,等事发时,皇阿玛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他变了的脸色又恢复如常
又听十爷凿凿有据的指控道,“太子他不知欠下了国库多少银两,为什么老四和老十三只字未提,到底是……”
皇阿玛故意包庇太子。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关头又咽了下去,改口道,“老四和老十三欺软怕硬,故意包庇太子,还是老四和老十三根本就和太子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你大胆!”太子恼羞成怒,几乎暴跳如雷,霍地一下站起,指着十爷道,“竟敢信口雌黄,污蔑本太子!”
“……”
“本太子清清白白,从未欠过国库一分一毫,哪像老十你,明明欠下十万多两银子,却赖着脸皮一分不还,还煽动朝廷官员上折子骂老四心狠手辣,要将大家都逼上绝路,一个个都不肯还钱!”
他已犯下大错,若皇阿玛真信了老十之言,命人去查,那他这太子之位也真坐到头了。
十爷嗖的一下跳了起来:“太子你这是恼羞成怒了吗?你若真是清清白白,何至于愤怒至此,我看你就是贼胆心虚,还要贼喊捉贼!”
“好了,十弟。”八爷故作实在看不下去的样子,连忙跑过去想要按住他,“你真是喝醉了,在皇阿玛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八哥,不用你管,今日皇阿玛要罚我杀我,我一个人承担!”
十爷仗着酒气,涨了胆子,奋力将八爷一推,其实,他也没用多大劲,却将八爷推了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被九爷扶住了。
“够了!”皇上怒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酒杯掉落在地,他压下愤怒,阴嗬嗬的冷笑一声,盯着十爷问道,“老十,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十爷顿时呆住:“……”
太子紧张的望着他,他倒不怕老十,只是怕老八他们真查出了什么,今晚故意闹了这一出。
四爷始终面色平静,证据老八他们的确拿到了,因为张廷玉交给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养在府里这么多天的眼睛终于耐不住行动了,或许她早就行动了,只是之前,他没有把握就是她干的。
不过,奇怪的很,那一晚,不仅她去过。
年忆君,钱格格,还有海棠也去了熙春堂,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老八他们立刻采取行动,他们在等待一个将他和太子,连同十三弟一网打尽的机会。
这个机会,他相信很快就要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皇上见十爷愣在那里,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觉气愤,指着他问道,“证据呢?”
“儿……儿臣……”十爷结结巴巴,“没……没有证据,但儿……儿臣……”
太子一听,紧崩到肌肉都在颤抖的脸立刻松懈下来,也不再给十爷说话的机会,扑通跪于皇上面前,痛声道,“皇阿玛,儿臣虽不才,但也不容旁人如此诬陷,还请皇阿玛为儿臣做主。”
皇上目光极其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有痛心,有不忍,有失望,有愤怒……
种种情绪交织,最后灰了脸色,红了眼眶。
太子若认下帐来,他心里倒会觉得有丝许宽慰,至少他亲自教导的儿子有敢做敢当的勇气,可是他矢口否认,他怎么可能真的相信他一两银子未借。
可是,他心里又犹豫,并不想再次将太子废了,若再废一次,那由他手把手教导长大的儿子就真的废了,他如何对得起娴儿。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有时候,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
他咬着牙,将所有情绪吞下,冷笑道,“老十,朕看你真是黄汤灌多了,灌的你心里没有君臣,没有父子,没有兄弟,满口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