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打的时候说看看你剑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后称赞武艺丝毫没有退步,这种话用在两个武人身上自然是丝毫没有问题,可放在皇宫……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头装成没听见。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笑了笑。
“说起来是有很多年没有和皇上练过剑了,皇上的剑法非但没退步,反而比从前更精熟了。”裕妃刚刚并没有绾发,而是把满头青丝用银环高高束起,此时看上去竟是显得英气勃勃,比实际年龄少说年轻了十岁。
见裕妃把宝剑交给了永平公主,随即迎了上来,听到夸赞心中高兴的皇帝顺手便拉过了她,随即笑吟吟地说:“那是当然,朕可是牢牢记着父皇的教训,每天练武健身,否则怎么能比那些老家伙活得长?”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父皇直接牵着母妃往后头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宫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脸上有些发烧。
虽说她从懂事之后就知道母亲是父皇的宠妃,也正因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宫留宿的次数好像并不多,而且因为她从小养在永和宫的关系,纵使父皇留宿,多数时候也常常会先逗她这个女儿入睡。所以父母真正亲密的场面,她是没怎么看见过。
此时看到皇帝旁若无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贯清冷的母亲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话不说地随着皇帝的性子,她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还听到身后传来了柳枫的声音:“哎哟,这下总算能向太后交待了。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宫,其他时候全都窝在乾清宫里,哪都不去。多亏公主您撺掇着皇上和裕妃娘娘练剑,否则兴许皇上坐一坐说说话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这功劳算在她头上,好像实在是有点勉强吧?应该说,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则刚刚父皇不会露出那种发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会拿出在她面前从来没展露过的真本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意兴阑珊。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四句念罢,她就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这一走,柳枫不由得无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觉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亲自选婿,德阳公主和另两位郡主都已经许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旧没着落,如今眼看着朱莹都快要嫁给张寿了,一贯凡事都喜欢和朱莹较量一个高下的永平公主,心里应该孤单寂寥得很吧?
而刚刚看到帝妃之间那种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这里,柳枫便喃喃自语道:“看来,回头得和皇上说一声。就算嘴上强硬,永平公主其实也向往和心上人双宿双栖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当柳枫如梦初醒大叫糟糕的时候,皇帝和裕妃却已经进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干净整洁到连一滴水珠都看不见的浴池,两人立刻同时尴尬了起来。
皇帝是临时起意来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经准备就寝,结果却突然起意打了一场,现如今两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问题在于,热水这玩意可不像打架,烧得没有这么快啊!
就当裕妃实在是尴尬到忍不住甩开皇帝的手转过身去时,就只听一声轻响过后,大浴池四面的凤口之中突然传来了水流汩汩的声音。这水流最初相对很小,但渐渐总算是稍大了几分,很显然,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意识到了浴池没水的囧事,慌忙去烧了水。
可即便如此,刚刚的尴尬却不可能这么快就化尽,皇帝只能没话找话说,把今日去兴隆茶社试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说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重点放在张寿、刘志沅和陆绾身上,而是放在了宋举人这个有趣的家伙身上。
果然,早就听说过女儿在第一次去当御厨选拔大赛评审的时候,就一度被一个举人顶得下不了来台,最后竟是负气流泪而走,裕妃确实对宋举人很感兴趣。
她听着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语气对她说着宋举人在大厨房和其他大厨耍嘴皮子,把别人气得嗷嗷直叫,随即又在送粥上来之后,不会说话到把皇帝本人气得够呛,不由得为之莞尔。
今夜的她本来就显得很有些情绪化,此时这一笑,更是显得妩媚而动人:“明月素来眼高于顶,从前在月华楼文会又见惯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后来考出进士的,还有跻身三鼎甲的天下风流人物,按理来说,她就是见了什么天大的才子也不会失态,就比如莹莹的如意郎君张寿这等人才,她也视之如寻常一样。”
皇帝被裕妃说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从前我还觉得莹莹眼光高,现在看看……明月这丫头眼光比莹莹何止高几倍!朕让她在月华楼主持文会,是让她去自己选婿的,她倒好,直接给朕挑起人才来了!”
“那是因为莹莹一贯自信满满,所以见到喜欢的人,她就会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确的地方遇到了正确的人,可她也未必愿意为了这样的如意郎君而不顾一切。说到底……”裕妃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了下来,“说到底,她没有安全感。”
皇帝没问堂堂公主为什么没有安全感这种愚蠢的话,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足足好一会儿,这位至尊天子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都是朕年少轻狂时犯的错。但现在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么明月就不用再绷着脸悬着心了。你又没有儿子,将来朕会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后,让她接你出宫,你就不必再闷在这宫闱中……”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挨了一记凌厉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着自己,他正要解释,却只听到裕妃淡淡地说道:“皇上既然说练武强身,如今为何又贸贸然说什么百年之后?日后如何,我不感兴趣,我在意的是当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让永平协理宫务,她却坚决不肯一样。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后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该知道,我虽说从当年就已经是有女万事足,但从来都没想过将来当太妃。”
皇帝登时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从来不喜欢说假话,因而眼下这无疑是告诉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无意于后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后储君是谁,天下会交到谁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转眼间就已经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宽衣解带后径直走到池边,随即蹬掉鞋子,径直一跃而入。在他身后的裕妃见这一幕,原本眼神微闪想要说什么,可随即就听到了皇帝的一声惊呼。
吓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连衣服都顾不得脱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刹那,却听到皇帝开口大骂道:“柳枫,你这个蠢材,这是要冻死人吗?”
已然入水的裕妃顿时哭笑不得,在这已然入秋的天气里,这水确实是……很凉!尤其是她眼下这衣衫湿透全都紧贴在身上的当口,那更是觉得愈发凉了。然而,看到此时此刻那四面雕着凤头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雾缭绕,分明后注入的才是热水,她就笑了起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烧水哪有这么快……阿嚏!”
听到裕妃这一声喷嚏,皇帝这才慌忙回头,看见裕妃此时那光景,禁欲多日的他登时脑际轰然巨响,眼神中原本隐藏很好的那一丝火苗,也瞬间被勾动了起来。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枫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动静,听到那一声喝骂之后,却没有骂人的动静,紧跟着却是哗哗水声传来,他不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暗叹御前的活真不好干。
放冷水也好,放温水也好,但总不能不放水,要是那个大浴池一直都空着,回头就是皇帝裕妃会放过他,太后也不会放过他!眼下这紧急烧好的水正不断注入浴池,论理总不应该会冷了。当然,他还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家伙,以免人紧张掺了太多的热水,那可要烫死人!
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之后,皇帝和裕妃最终双双抱膝坐在了寝殿那张大床前宽大的地平上,一如他们当年曾经做过的一样。
此时此刻,包括柳枫在内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这才说出了朱莹晚间在乾清宫对他说的那番话——毫无疑问,那是张寿托付朱莹转而禀告他的,他此时说给裕妃听时,恰是满脸的感慨和唏嘘。
“张寿真是运气好,遇到了现在的朕。要是早个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会对他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绝,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官儿,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干架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接下来他这个出头鸟就会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鸟巢之中,就和业王之乱中死了的那几个年轻人一样。”
时隔多年,皇帝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提到当年那场乱子了,而裕妃也已经能够在听到那场几乎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动乱时保持平淡。
而且,此时谈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寿,也是她们救命恩人的儿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张寿在乡野之地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现如今的这份见识。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对没能保护好当年看重的那些年轻人耿耿于怀。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张寿一点?要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让你失望过。”
“你说得没错。”皇帝呵呵一笑,这才淡淡地说,“如果他有别的心思,就不会让莹莹对朕说,可以把这些海上走镖的人挂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赖的文武官员作为监察……他的想法很明确,既知道天下这么大,却固执局限于所谓天朝,岂不可笑?”
“朕只是担心,步子迈得这么快,这么大,朕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打下来的这些根基,是不是能坚持住?而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的反对者,而外头又有多少人和当年一直都在等着朕露出破绽的业王庐王一样,等着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欢瞻前顾后,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又让朕不得不瞻前顾后。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后一仰,整个人很没仪态地靠在了床沿边上:“就比如朕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从那个豫章书院洪山长之请,把他女儿洪氏许配给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将来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来收拾残局。就和大郎在沧州闯祸一样。”
裕妃知道,当年的皇帝任性冲动,但却有一种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拥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可这样柔软的心固然在这么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砺得渐渐冷硬了。但在很多时候,只要允许,皇帝常常会表现得犹如一个平常的父亲,一个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从前对她自嘲的那样,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数量,远远多过圣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谓的圣明也常常是昙花一现,到老了又是一个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欢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随即用极其淡然的口气说:“听说那洪氏随她父亲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见见?如果真是一个好姑娘,而且也真心愿意嫁给大皇子,然后感化他回头,那么就成全了他们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亲存着私心,那么皇上就另给她挑一桩好姻缘就是了。”
“强扭的瓜不甜,凡事总要两厢情愿。至于张寿的事,那也一样,他愿意皇上也愿意,管别人干什么?张寿不是一味热血的少年,能保护自己,赵国公也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这话说得顿时大笑。等笑过之后,他就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依旧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点头道:“好,朕就都听你的。不过,别人的事操心完了,你来说一说,我们那女儿对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张寿对莹莹说的那样,纯属不甘心,一点意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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