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跃跃欲试,他想去看看九爷吃早点没有。 白明禹抓着他胳膊,虎了吧唧地不让他走,就在那争执起来。 他们这边吵闹,院子原本就不大,很快就有一个穿黑皮袄的壮汉走过来。 这次来的是省府车队的人,那汉子走到他们跟前上下大量一眼,站定了高声道:“九爷刚才在楼上瞧着你们跑了几圈,看样子不累——”视线落在俩小孩互相牵扯的手上,略一顿,又道,“让你们出门右转,绕着商号再跑上一大圈儿!” 白明禹傻眼了。 谢璟倒是听话,抬头朝那汉子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瞧了客房楼上略微推开一点窗的那间,二话不说就系了系腰带,出去跑圈儿了。 谢璟跑得快,白明禹抄了侧门的近路才追上他,刚想说什么,就瞧见谢璟又加快脚步,倔着脾气硬是追了一路。 跑完一大圈回来,白明禹累得脑袋一片空白,躺在地上只顾着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谢璟双手撑着膝盖,心跳剧烈,慢慢调整呼吸,他额头上有汗滴下来,从长睫毛上抖落,猛一看还以为是哭了。谢璟抬手擦了一下,手腕落下的时候,就看到眼前多了一双熟悉的靴子。 他心跳更快了,方才跑了那么多路都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耳边如雷鸣一般,尽是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真切。 白明禹爬起来磕头,喊了一声“爷爷”。 谢璟想行礼,腿脚发软没了力气,一个没留神向前摔去,要不是对方扶了一把就摔地上了,但也因为被对方握住了手臂托起来一张脸都涨红,只觉得有股热气从触碰到的地方火烧火燎地蹿上来,恨不得有一股热气冲出脑门。 “你跑得还算实心眼,身体也不错。”白容久扶他一下就松开,视线落在眼前两个小孩身上,最后落在白明禹那。 白明哲跟在后面忙笑道:“明禹惯会偷懒。” 白容久道:“小聪明倒是有些,以后除了写字,早上还要勤跑。” 白明哲斟酌着他的意思,小声询问:“那等回去之后,我安排明禹开始跟着铺子里的掌柜跑街?先从最基本的学起罢?” 白容久点点头:“嗯,这样最好。” 两人说着走了,白明哲满面红光,走出去两步之后又回头冲弟弟使眼色,让他回房里去休息。 白明禹好半天才爬起来,走上两步发现没人扶,回头去找谢璟,发现对方还在盯着他大哥走远的方向看着,皱眉道:“干嘛呢,走了!快扶少爷回去,真是,这一早上一口饭都没吃,跑得头昏脑涨。” 谢璟有些不舍地回转身,扶着白明禹回去。 谢璟一路上都在懊恼,他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怎么见着爷反而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喊上一声,或者多表现一下,总能留下一点印象……想着过去相处的点滴,眼圈忽然红了。 白明禹原本要问责他,见谢璟站在那丢了魂似的,骂人的话绕了一圈又自己咽回肚子里去。白少爷吃软不吃硬,最怕别人在自己跟前这样,挠了挠头皮,打发他出去让彼此都清静一会。 另一边,白明哲陪着九爷看了黑河这座边境小城。 昨天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并没有看清小城全貌,这会才算看到此处的热闹。 这里每栋房子临街的一面都是店铺,外面走在街市上,颇有在一个大商场里闲逛的感觉,南北杂货铺、肉铺、药铺比比皆是。但城里人并不多,闲逛半日也只他们一行。 白明哲解释道:“因为现时节店铺里的货物很少,毕竟还是太偏远了些,离着最近的青河县也要走一天一夜呢!货物供应一向不够及时,尤其冬季,商队通常在腊月上旬到,但今年雪大,道路上融了雪泥,想是要再迟几日才能到。” 他们只担心华国这边的商客,至于河对岸的则不用担心,夏季用船,冬季有雪橇,专门在厚冰层上来回穿梭运送货物。商队里——尤其是白家商队,最受各方重视,贸易出口的商品均有涉猎,像是粮食、牲畜和日用品一类,而最多的就是烟叶和烧酒。 不夸张的说,黑河一带大小商号一年若能卖出九千斤烟叶,里头七千多斤都是白家的。烧酒更不用说,这附近的酒厂就有三座,一年四季酒水生意都不耽误。 正说着,街口传来十声钟鸣锣。 白明哲笑道:“开市了,今日赶早,九爷跟咱们一起过去看看,没准还能碰碰您的好彩头,做一笔大买卖呢!” 白容久眼睛看着前方坊市,笑道:“我倒是希望能瞧见什么好东西,花些钱出去才好。” 白明哲路上隐约听这位爷说起的事,知道他是为洋人的机器而来,心里也是火热,带着他一同找过去。 黑河白家商号。 白明禹也远远听到了鸣锣声,探着头在二楼窗边巴望。 一旁的圆木桌上散放着一堆账本和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册子,谢璟正坐在那埋头抄写,白明禹半天看不到什么,转过头来找他说话:“哎,丰儿——” “少爷唤我名字就是,这么喊听不惯。” 白明禹蹲在凳子上托下巴看他写字,愁眉苦脸:“写这东西有什么用啊,烦死了。” 谢璟:“写了不挨打。” 白明禹:“……” 这倒是实话。 “还能长学问,明事理,学会整理账册之后就能帮着爷,少爷分忧。”谢璟话讲到一半硬转回过来,手上笔都没停顿一下。 白明禹乐了,夸他道:“少爷就知道你最好!你好好学,等以后少爷去哪儿都带着你在身边,逢年过节红封儿都给你包那么老大一个!” 谢璟写完一张,吹了吹墨迹放在一旁:“少爷让让,挡着我放纸了。” 白明禹胳膊让开一点,半点都不恼他了。 少年人的脾气一向如此,一阵风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还吵架,今天就和好了。 傍晚四点,鸣锣锁市。 谢璟掐着点抄完了那些册子,找了借口跑下楼去。 黑河入夜早,晚上风又大,门口的灯笼容易吹灭,谢璟一早就冻了两块冰,找了柄匕首把冰块挖开内里做成肚大口小的模样,放了蜡烛进去,安置在门口。 冰灯放好之后,门口就亮了许多。 谢璟搓着手站在那眺望了一会,听着马车声响起,忙在墙边站着让出路来。 这次回来的人不少,赶车人“吁”了一声,立刻有人低声呼和着:“轻些!小心碰坏了。” 数个壮汉从马车上搬了几台笨重机器下来,一路小心翼翼抬进屋里。 谢璟以为九爷也在车上,垫脚去看,却没见人下来。 有几个学徒房的人也跟去帮忙抬东西,谢璟抓了一个认识的叫了名字,问道:“九爷呢?” “省府那位?那位爷和咱们大少爷去看酒厂了,那边离着这里十几里路,估计晚上赶不回来啦!”学徒说了两句,又去干活了。第10章 掐灯花 前厅围了不少人人,最后还是管事来给这些铁家伙盖上了一层厚帆布,嘱咐几个伙计晚上值夜守着,打发其他人散了。 寇沛丰刚搬了机器出来,被谢璟拉住的时候满脸的兴奋未散,不等谢璟问就说道:“哎,你知道这回省府那位爷来咱们这,是打算干什么的吗?” 谢璟道:“买机器?” 寇沛丰看了左右,低声兴奋道:“我听说,是要建厂——” 谢璟愣了下,“什么厂?” “嗨,还能是什么,酒厂!” 谢璟左思右想也没从以前的记忆里挖出一星半点建酒厂的事,他并不记得九爷在黑河一带大兴土木,硬要说有什么厂子,也是在青河县才对。他记得白明禹那时候被九爷调过来做事,因为他要祭拜寇姥姥,也跟着一同来了一趟,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这里。 寇沛丰还沉浸在做一番大事的激动里,拽着谢璟道:“你说咱们是第一批过来的人,听跟在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这厂子建厂要一百多号人呢,到时候咱们是不是也能混个小管事当当?” 还未答话,就听到前头有人高声喊道:“谢璟!” 谢璟先抬头,寇沛丰反应慢些,被谢璟撞了手臂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应是,小跑过去了。 谢璟回去一夜没睡好,晚上几次翻身起来站在窗边去看,总疑心听到马蹄声,以为是九爷一行人回来了。 隔天等了一日,也没见九爷他们回来,谢璟忍不住问:“大少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白明禹懒洋洋往嘴里抛花生米,一颗颗接着吃,一边嚼一边道:“怎么会,我大哥手边带着好手呢!” “好手?” “是啊,去年招进来的护院,有十来个人吧,身手可好了!”白明禹说着给谢璟来了一套招式,得意极了,“你瞧,护院师傅教我的,厉不厉害?” 谢璟:“……” 谢璟觉得自己就能揍趴下白明禹俩。 白二少以前还有几分本事,怎么少年时这么不稳重?看起来像是被宠在福窝里长大的一样,他简直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没几日,建酒厂的事儿传得越来越真切,听说是几十万银元的大买卖,几乎是整个黑河商号的人都激动了。 惟独谢璟没什么反应,依旧跟在白明禹身边抄书写字,只傍晚的时候跑去做两盏冰灯。 反复几天,谢璟眼底带了青色。 白明禹自己不爱学习,只当他写字辛苦了,趁着这两日大哥不在的时候偷偷骑马跑出去玩了一圈,还给留在房间里的小陪读带了些好吃的,一股脑塞到谢璟怀里,得意道:“给你吃!” 谢璟接过来放在一旁,低头又抄写去了。 白明禹道:“今儿又抄什么了,哟,怎么还画上了?” “管事给的地图,不是这几天都在说要办酒厂,总要知道酒厂的位置。”谢璟专门跟管事要的,为的就是防范万一,只这么糊弄白明禹。 白明禹看他画了一会图纸,觉得没趣,跑到前院去看机器,没一会惹得管事大呼小叫但又不敢只管这位二少爷,只一声声求他。 这天夜里,谢璟再起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九爷一行人回来,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谢璟心里松了口气,一直等院里安静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床铺上,只觉得几日心头沉沉压着的什么卸了力道,倦意困意涌上来。 少年人正在长身体,最容易嗜睡,谢璟累极裹着厚棉袍蜷在床铺上睡了。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好多年前的事。 那是他重返青河县的时候。 他是跟着九爷一起回来的,外头都传九爷疼他,是专门为了他赶回来的,但谢璟知道,九爷回来还为了见另一个人。 谢璟祭拜了寇姥姥,带着一身香火味儿回到住处,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了。 夏日炎热,雕花木门敞开着,只有一扇竹帘垂放到地上,随着一丝小风吹得绞丝穗子乱晃。 竹帘勉强隔开身形,却不隔音。 门里摔茶碗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谢璟第一次见九爷发这么大火,坐在那呵斥道:“再敢胡说一句,小心挨板子!” 彼时已做了大掌柜的白明禹梗着脖子跪在那,依旧是少年时的脾气:“爷,您要打我就认,我爹以前就老请家法,打我板子,今儿正好您打我一顿,权当替我爹教我一场了。” 九爷那边低声说了几句,白明禹这混不吝的小霸王又道:“我不认他们,以前我爹在我喊他们叔叔伯伯,可真出事儿了,他们呢?全都盯着我家最后这点钱,如今谁都知道我跟在您身边出息了,有本事了,又想认我回来?门都没有!” “你总归是青河县白家的人。” “打从今儿起就不是了!” 白明禹说着给主座上的人磕了一个响头,闷声道:“我不认他们,我只认您一个!九爷你非让我认祖归宗,那我就认你当爹……” 九爷被他气笑了,谢璟站在门外也没忍住,脚步晃了一下就碰到了竹帘。 白明禹猛地回头看过来,竹帘晃动,却是没看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