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尽雨和齐一沉浸在棋盘中,两人你来我往,提子,落子,打劫,思忖。
天上的大雨,渐渐的小了。
待到骤雨全歇,落子的声音也没有了。
烟尽雨看向齐一,面无表情,但是心中有一些淡淡的喜悦。
他知道,齐一的白子,已经无处可落。
“持白子之人,输了。”
还是输了啊。
齐一心中苦笑了一声,觉得这就是天意。
追溯回这一局棋开局之时,烟尽雨就告诉过齐一,第一颗棋子下在这里你就输了。
然而,齐一不信。
烟尽雨说自己很会下棋,已经将纵横十九道每一种可能每一步都琢磨了清清楚楚。
齐一不信,开了一局强行之棋。
最后,大雨和外客,使得一局齐一觉得自己胜面很大的棋局腰斩。
齐一为了将来能够得到烟尽雨一臂之力,将棋局留到了这时。
然而,还是输了。
即使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没有下错,还是输了。
齐一甚至觉得大哥只是为了快速下完问话才跟他对弈的。
这样都还没赢。
齐一将手中的白子放回装棋子的钵盂中,对着烟尽雨笑了笑。
欣然认负。
烟尽雨轻轻摇了摇头,一身水汽被剑气斩尽,撩断,蒸干。
只要速度够快,水便打湿不了你的剑,身体亦如是。
烟尽雨将身体蒸干之后,看向了齐一。
“说吧,你的打算。”烟尽雨记得自己下棋的目的,欣然问道。
“大哥,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想了多久?”齐一抬起头,笑着看着烟尽雨,目光变得柔和。
烟尽雨摇了摇头。
“整整三个日夜。彻夜不眠。”齐一说道。
“你想到了什么?”烟尽雨问道。
“大哥,如果我既要清誉,又要人间太平,你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齐一丝毫不管自己要求的贪婪与矛盾,问道。
“我不知道,你说。”烟尽雨摇了摇头,感到有些心神不宁,腰间的天下第一剑要轻轻颤抖。
这是求战,还是怯战?
烟尽雨第一次见到天下第一剑出现这种反应,心有颇为有些意外。
“要清誉,一死了之即可。”齐一展眉一笑,轻描淡写。
“不可,我不同意。”烟尽雨斩钉截铁。
“要人间太平,就要亲眼所见今后的太平盛世。”齐一也不管烟尽雨的意见,继续自说自话。
“这个可以,我赞成。”烟尽雨依旧坚定不移。
“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哥接替我的位置,带领齐一门。”齐一对着烟尽雨笑道。
烟尽雨脸色一变,站起了身。
“我拒绝。你走吧。”
烟尽雨袖袍一挥,想要将齐一赶出天下第一楼。
然而,一阵狂风大作而过。
齐一还是稳稳的坐在原地,丝毫未动。
烟尽雨定眼一看,发现齐一的剑插进了棋盘中,将齐一的身体钉在了原地。
这不可能,
就在这时,烟尽雨发现了九楼之上的平台各个地方都浮现了奇怪的符印。
是阵法。
齐一在下棋的过程中布下了阵法?
烟尽雨眉头一皱。
他是相信齐一,才会毫无提防。
齐一布下的是什么阵法?
“固步自封。可画地为牢,我没有学到家,只能起一次作用。”齐一像是知道烟尽雨的疑惑,开口解释道。
“你想将我留在这里?不可能的,我不受任何人的捆绑,小齐也不例外。”烟尽雨说完便回过了头,不再看齐一。
“大哥,你听我说。”齐一咬了咬嘴唇。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烟尽雨不想和齐一继续在浪费唇舌了,直接一步走到了平台之外。
“别!”
齐一见状想要阻拦。
但是,晚了。
烟尽雨已经凌空站到了天下第一楼之外,在楼外的半空中悬空而立。
“噗!”
齐一遭到阵法反噬,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棋盘之上。
原本黑白子相间的棋盘,刹那间染红一片。
那一幅景色,好似一幅山水画,被人泼了一袭红墨。
“你这是在干什么?对我以死相逼吗?”烟尽雨怒不可遏,觉得齐一疯了。
“先听我说。”齐一气息虚弱了许多,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固步自封的威力。
烟尽雨的随意一闯,将他伤得不轻。
“说吧。”烟尽雨害怕自己在做出一点什么,对齐一进行二次重创,站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听到烟尽雨愿意给他时间,齐一从疼痛的心中挤出一丝喜悦。
齐一想了想,绝对不在遮掩,直言不讳。
“大哥,青木死了,就在不久前,她就死在我的怀里。”
什么?
弟妹死了?
烟尽雨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发生了这回事。
他正想发问。
齐一制止了他。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烟尽雨闭紧了嘴。
齐一再次呕了一口鲜血,吐在了平台上,继续说道:
“我很爱她,很爱很爱。我爱的不只有苍生,还有她。”
“最重要的是,我爱她不比我爱这人间少。”
烟尽雨又想说话。
齐一猛然喝道:
“你不要说话!!!”
接下来齐一的气息变得微弱。
“听我说,听我说。”
烟尽雨是想叫齐一先疗伤,但是见齐一坚持便只好默默放弃。
齐一见到烟尽雨恢复了他平日中的沉默,觉得熟悉了很多。
烟尽雨说话的时候,语气果决,像是命令一般不容置疑,神色威严,如同严厉的父亲。
齐一很害怕。
只有在烟尽雨不说话的时候,他才是不怕烟尽雨的。
齐一继续说道:“大哥,我兄弟三人,小浅随心所欲,为人亦正亦邪,行事凭心,肆意而为。在这人间,能够守住一方平安已是极为不易。”
“我出身于齐一门,名门正派的言行在我心中根深蒂固,使我执拗于辨是非,分善恶,权衡利弊,保大舍小,惩恶扬善,饯行正义,不肯逾矩。”
“只有大哥看透红尘,一直能够保持心境清明,不为外物左右,取舍有度,行一道而不改,从一而终。”
“我一直都知道大哥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我一直都知道。”
“十二年前你就一步步的用最正确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
“不管是杀人也好,还是原谅也罢。”
“大哥总是可以问心无愧,毫不在意地对这人间浮乱说一句与我何干?”
“十二年了,我上下求索,好想像你一样洒脱。”
“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
“大哥,你的家族没了,所以你可以从此收敛羽翼,不再庇佑苍生,一意长生不老。”
“但是我不行,我的齐一门还在,我无法做到看着齐一门陷入存亡之中而不管不顾。”
“我毕生所学皆来自齐一门,齐一门教我善恶,辨我是非,让我知黑白,让我懂爱恨,我不能看着齐一门的清誉毁在我手上。”
“我做了错事,已经是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了。对不起这玉袖白衣。”
“我很爱青木,我杀了她之后每一夜都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我的脑海中就全是她,全是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有机会收手但是没有收手吗?”
“因为我觉得我对西秦有恨,我觉得我恨西秦将墨海腹地搞得一团糟,所以我错把现实当成了痴迷幻境。”
“但是,当我知道秦王府的人真的被我杀了之后,我发现我其实不恨他们,我只恨我自己。”
“我恨我为什么要参与这人间是非,我恨我为何要接受这持白教义,恨我为什么弱小得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恨我......”
“大哥,就让我临终前自私一回,求你成全我。”
“让我可以死而瞑目,得以九泉之下去见青木,我想她,好想她。”
“我做了这些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当持白子了。”
“兽海即将南下,我即使置身事外,当一个逃兵,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青木已经死了,我对男欢女爱已无眷恋,活着躲避苍生,与死何异?”
“况且,西秦一定不会任由我逍遥平安,当做那一件事没有发生。”
“我若是苟且偷生,即使从此销声匿迹又能如何?”
“西秦定会举兵犯境,屠戮我齐一门的万千无辜生灵。”
“到时候我的罪孽将会更重,更重,现在就压在我的心上,痛得我难以呼吸。”
“我一定会死。唯一的区别就是死在谁的手上。”
“如果死在你的手上,至少我还可以求大哥帮帮我齐一门,不是吗?”
“北萧城是守不住的,大哥终于一日也会被南下的妖兽盯上,然后为了争一夕安寝与妖族强者大战无天。”
“说不定...我不说大哥也清楚,妖兽有十境的,我们距离十境却还有一段距离。”
“既然如此,二弟齐一恳请大哥在兽海来临之际暂时放下自己的大道,就当是帮帮我,扶一下齐一门。”
“我门师祖已经死了,就在刚才。”
齐一提起这个就感到一阵窒息,师祖留下的信物是一幅水墨画。
这幅水墨画现已烟消云散,再也拼不成师祖慈祥的面孔。
齐一心很痛,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妖兽对人类张开血盆大口。
“也就是说,齐一门最强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我若一死,齐一门将失去一个强大的真九境之人。”
“我齐一门与风雪庵无异,皆是为了人间行走于水火之中,救亡图存。”
“就算我死了,齐一门的人也会秉承先烈之志,为了人族与那妖族战斗,不畏生死,前仆后继。”
“但是,大哥你可以帮我补上齐一门持白子的空缺啊。”
“我会命令所有的齐一门门人听令于你,在你的指挥之下行事。”
“大哥,我齐一一生未曾如此恳求大哥任何一件事。”
“还请大哥夺了我的性命,承我之因果。”
“为人间扬剑,出世。”
说完,齐一双手撑地,对着烟尽雨重重一拜。
烟尽雨听了这些废话一般的言辞这么久,齐一终于停了下来。
“起来。”烟尽雨说道。
“大哥,你答应啦?”齐一有些惊喜,觉得不太正常。
“你活着,我就帮你。你若是死了,我对齐一门将再无所爱。”烟尽雨很清楚,这个人间他只在意两个兄弟。
他们伴随他勇闯长生林的那段岁月,至今还时不时出现在烟尽雨的脑海中。
除了鸠浅和齐一,烟尽雨找不到其他人能让他舍生忘死了。
听到烟尽雨的严词,齐一有些歇斯底里,对着烟尽雨发出咆哮:
“大哥,我活不了了,我今日来不来这里都活不了了。”
“秦豪要的就是我死,然后让齐一门背负对西秦的愧疚。”
“最后让我们在所有西秦的操刀之人全部死去之后原谅戴罪的西秦之人。”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这分明都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智慧如大哥,不该不明白啊?
齐一很绝望。
烟尽雨当然知道,但是他选择跟齐一站在一起,面对一下。
烟尽雨觉得自己加上齐一,再把鸠浅的势力拉到这边,或许联合齐一门可以与西秦一战。
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与西秦抗衡,西秦之人心中再大的仇恨都能够被延期相报。
“不要和我讲道理。”烟尽雨不想和齐一争论了。
齐一眼见好话即将达不到目的,眼神逐渐变得狠厉了起来。
“其实,我有办法逼我帮我齐一门。”齐一看着烟尽雨,撤回了残留于九楼平台之上的阵法。
刹那间,那些奇怪的符号消失了。
烟尽雨感到有一丝不对。
“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没有办法逼我。”烟尽雨提醒道。
“真的吗?”齐一低下了头,嘴角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流下,划过下巴,淋湿身上的白色衣衫。
“你想干什么?”烟尽雨预感不妙,惊呼出声。
只见齐一缓缓结印,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勾连大阵,寻觅疯意。
刹那间,天地间狂风大作。
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了鸠浅的心里。
“疯魔引!”
刹那间,烟尽雨感到一阵心悸,后退了百丈。
只见齐一头发倒竖,整个人的脸庞变得更加妖异,耳朵变尖,牙齿变尖,指甲也变得想兽爪一般锋利。
若不是齐一现在还拿着他的君子剑,基本上已经无法通过容貌认出这就是那个丰神俊朗,阳光明媚的齐一。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疯魔引?”烟尽雨沉声问道。
“早就学会了,就在得到疯魔引的时候。齐一门中,不缺构建祭坛之物,存留于世的典籍中也不缺疯魔引的各种召唤方式。只不过古今持白子几十人,只有我愿意修炼罢了。”齐一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浑身清凉,有一种想要撕碎一切的感觉充斥在了心间,怂恿他冲上去,撕碎烟尽雨。
“你是要和我打吗?”烟尽雨看见齐一还有意识,想要和他交流。
“是。大哥若是不还手,我一定会杀了你。”齐一狰狞一笑,顺着那一股感觉,动了。
齐一脚尖一点,一剑对着烟尽雨斩去。
刹那间,烟家旧地在齐一的剑气席卷之下灰飞烟灭。
一道携有毁天灭地之威能的剑光对着烟尽雨斩来。
烟尽雨挥剑一挡,巨力直接砍到天下第一剑的剑身之上,将烟尽雨砍得倒飞了出去。
烟尽雨倒飞,身体撞击大地,将大地摩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将天下第一剑插入大地之中,后退了整整一里才停下身形,双臂断裂般的疼痛。
烟尽雨握着天下第一剑,心沉到了湖底。
这种力度,齐一是来真的。
齐一没有给烟尽雨喘气的机会,一剑之后再次近身,对着还没有做好接招架势的烟尽雨砍去了第二剑。
“停手!”
烟尽雨对着齐一大喝。
然而,齐一已经陷入了疯狂,眼中只有疯狂的嗜血之意,再也看不见一丝清明。
他对着烟尽雨狂轰乱砍,三息之后,一直执着于抵抗的烟尽雨手臂上便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直到这时,烟尽雨才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齐一现在已经没有理智,成疯了。
他要是再不还手。
一定会死的。
要死在一个没有意识的疯子手上?
烟尽雨觉得这很可笑。
于是,他正手握住了剑,郑重了起来。
......
天下楼脚。
一个浑身都是黑色火焰,周身没有一丝修为气息的人脸上挂着清泪,默默地靠着墙壁上,听着远处发生的一切。
他就是鸠浅。
鸠浅已经来了很久了。
大雨初歇的时候,他来到北萧城。
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这里。
为了不被神通广大的两个哥哥发现,他到了北萧城之中知道了齐一来了这里之后便使用御物术将自己的修为转移到了雷跳之中,然后还唤出了不死之火,覆盖住了自己身上的妖气。
在双重保证之下,鸠浅站在天下楼脚半天,没被发现。
鸠浅犹豫了很久,在现身和不现身之中徘徊和取舍,一边听着上方二哥痛苦的倾诉哀痛,一边黯然神伤。
最后,鸠浅还是选择当自己没有来过,隐没在这个肉眼看不到两人的地方,靠着墙壁,靠着声音判断战况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即使鸠浅不散去神识,不给予目视。
单单是耳听。
鸠浅还是心悸与两人的强大。
那一道道顶级仙剑的碰撞之声,随便任何一击都足以毁灭一座城池。
两个哥哥战斗的战场已经遥遥远离北萧城。
但是,鸠浅脚下的大地还在颤抖。
随之一起的,鸠浅的心也在颤抖。
有些事情注定会有一个结果,
鸠浅不去插手,现在也知道了。
大哥和二哥一战,不分生死便不会终止。
强者生,弱者死。
二哥会的术。
大哥也会。
疯魔引,大哥也练过啊。
鸠浅默默流泪,心中的悲伤像是无边的潮水,吞没了一切。
突然,鸠浅听到了一个流星坠地的声音。
“嘭!”
紧接着是地震。
鸠浅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电光一闪之后御剑而去。
一息之后,鸠浅赶到战场边缘。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躺在了一片废墟的深坑之中。
胜负已分。
鸠浅不敢上前,在极远处的地方落到了地上,坐在地上眼泪哗啦啦的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