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陈家获罪,陈御史散尽万贯家产,方保下一众族人的性命。
树倒猢狲散,陈御史这棵大树倒了,受他庇护的猢狲散去一大半。
但也有一小部分猢狲没散,跟着陈夫人一块儿搬迁到了这菩提村,老老少少加起来,能有上百人之多。
这些陈家人在村里面是个小团体,住处都围绕着陈家宅院左右建造。
他们也还像以前,尊陈夫人为当家主母。
前几天知颜闹分家时,他们大多都被陈夫人打发出去寻找金蝉花了。
包括女人们。
也就是这两天才陆陆续续回来。
然后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倒无所谓分家的事,但是却对知颜将金蝉花白白送给李鳏夫这件事情感到气愤不已。
那可是金蝉花啊,是县令悬赏重金求购的宝贝!
若是能将这件宝贝献给县令,他们陈家就能跟县令搭上关系,家族上下也能得到县令的庇护和照顾。
结果这样好的宝贝,竟被送给了一个外姓人。
家族里面竟然出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陈家的男人们愤怒,女人们更愤怒。
是以,陈三娘一招呼,陈家的女人们就出来了一大半。
她们或端着盆子,盆子里面装满水,或挎着篮子,篮子里面装着烂菜叶子……
一群女人拿着家伙什儿守在家门口,就等知颜从门前经过时,她们好将这些东西往知颜身上扔。
知颜远远地就看见了她们,略略一想就能猜到她们要做什么。
再对上陈三娘怨毒中又透着得意的目光,知颜不由得蹙起眉头。
她不惧陈家这些人,更不惧陈三娘。
可陈三娘若坚持不做人,领着陈家人做苍蝇,时不时围到她身边嗡嗡嗡,那就太讨厌了。
沈宴辞也拧眉,他想了想,扭头对李鳏夫耳语一番。
李鳏夫点头,他将袖子撸起来,摆出一脸凶狠相,冲一群准备下黑手的陈家女人们吼。
“干什么呢你们,合计着欺负人是吧?一群吃饱了撑的不干好事的老娘们!”
“你们都竖起耳朵老子听好了,七娘现在是我的干妹子,你们谁要是敢欺负她,老子就一拳头锤死谁!”
“不怕让你们知道,老子现在可是县令门上的贵人,惹毛了老子,老子去县令那里说说,将你们陈家人全都赶出我们菩提村!”
几句话就把陈家的女人们吓住了,眼中露出畏惧来。
菩提村虽然又破又小,但好歹能给他们提供一个容身之处。
若是村里将他们驱逐了,他们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第二个容身之处。
而且,他们沾过权势的光,知道什么叫权势的力量。
他们现在无权无势,别说县令,就是一个小小的衙役,都能对他们横眉竖眼,而他们却只能谄媚巴结赔笑脸。
权利压死人。
县令,不是现在的他们能招惹的存在。
陈家女人们心中生了怯意。
躲在院子里听外面情况的男人们,却是比她们清醒也果断多了,赶忙扯着嗓子将她们叫回家去。
为了一个小小的庶女,去得罪县令大老爷,不值得。
打开的院门又纷纷关上了。
陈三娘气得直跺脚,恨不能冲出去和知颜厮打一番才解恨。
奈何陈夫人给她下了禁足令,不许她踏出院门半步,否则就要送她去当姑子。
这段时间,家里面因为她没少受损失。
尤其是母亲,气的中风了不说,嘴巴到现在看着还有点歪斜。
母亲已经很恼她了,她不敢再惹母亲生气。
是以,当知颜坐着牛车从陈三娘跟前过时,陈三娘不但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神也跟小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往知颜身上戳。
知颜看见了却不当回事,还笑吟吟地朝陈三娘挥了挥手。
她笑道:“陈大姑娘,早啊。”
再抬头看一眼天,她又发出邀请。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陈大姑娘,你不出来走走吗?”
陈三娘被陈夫人禁足的事情,知颜也听说了。
所以,她说这话就是故意气一气陈三娘的。
自己话本子里面的人物什么性子,她还是知道几分的。
果不其然,陈三娘气得吱哇乱叫,脸都扭曲了,扶着门框大口喘息。
肝火大得头顶都要窜出火苗了。
知颜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
敢招惹她?
那就要做好吃瘪挨打的准备。
牛车踩着陈三娘的暴怒,畅通无阻地从陈家院门前过。
沈宴辞侧目瞧了知颜一眼,见她一副欠揍的小模样,忍不住打趣她道:
“我听说这位陈大姑娘,被城里的一位富商公子看上了,两人好像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七娘,你刚才那样招惹她,你就不怕她将来怂恿夫家人给你使绊子啊?”
小没良心的正打着在城内做生意的算盘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富商是大腿,小没良心的是胳膊,还是一条很瘦弱的小胳膊。
人家富商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这条小胳膊抬不起来。
他想看看小没良心的什么反应。
会不会后悔的小脸皱成咸菜叶子啊?
沈宴辞好奇又期待。
这份心思太明显了,知颜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们凡人……咳,你们凡事顾虑得太多了!”
险些说漏嘴,知颜连忙一个紧急刹车收住,她撩起眼皮偷瞧了沈宴辞一眼,见他没听出异样来,这才继续往下说道:
“人都会死,老死,病死,横死,饿死,被人害死……运气倒霉点儿,喝口水都有可能会被呛死。”
“难道就因为终有一死就不活了?”
别说是凡人了,就是他们这些生在九重天上的人,也都有陨落的一天。
就好比她,她不就陨落了?
“活得畏手畏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还做什么人啊,索性托生成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好了。”
知颜一脸鄙视地睨着沈宴辞,对他的“就不担心”行为表示不齿。
人生首次喜提鄙视大奖的太孙殿下愣怔了一瞬,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身边的少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就知道小没良心的跟他是一路人!
等进了城,知颜在一座三层小楼前驻足,沈宴辞的眼睛就更亮了。
他仰头去看楼上挂着的招牌。
日上三竿,金色的日光下,“秦家客舍”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云泽送上来的消息说,那个要娶陈家大姑娘的富商公子姓秦。
消息上又说,他面前的这间秦家客舍,正是秦家的产业之一。
小没良心的说是进城逛逛,寻找做生意的门楼,结果却直奔秦家客舍来了。
可见这间客舍是她此次进城的目的。
商人大多都逐利,如果小没良心的能将自己和秦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那秦家还真不会为了帮陈大姑娘出口恶气,就去为难小没良心的。
毕竟,秦家的儿子们很多,即将要和陈大姑娘结亲的是秦家第五子,还是庶出的。
秦家不会舍利去给一个庶儿媳出气的。
他们做生意的人,心里面的账本都清楚着呢。
难怪小没良心的之前那样无所顾忌地挑衅陈大姑娘呢,敢情她早就做好了要断人家后路的准备啊。
……就是不知道小没良心的要拿什么去说动秦家人。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沈宴辞心中就转过一长串的念头。
知颜已经踩着他这一长串的念头走进了客舍。
沈宴辞抬眼瞧见了,连忙拎脚跟上去。
时下的客舍大多都是吃住一体,秦家客舍亦是如此。
这会儿既不是饭点,也没到旅人进店落脚歇息的点儿,两边都沾不着的时辰,客舍里面有种静悄悄的冷清。
头发半白的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子上,左手边放着一个盘的油光发亮的算盘,右手里面捏着支毛笔,拨一会儿算盘,停下来在账本上面写几笔。
看样子是在盘账。
听见有脚步声进来,老掌柜眼皮还没撩起来,脸上就已经先堆满了一脸的褶子笑。
“欢迎光临——包子,你先别擦桌子了,快过来迎客了!”
熟悉的名字跃入耳中,知颜不由得抿嘴一笑。
她路上的担忧退去了三分之一。
而随着老掌柜的这声招呼,一个肩膀上面搭着条汗巾子的店小二迎了出来。
店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在同龄人中不算高,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胖鼓鼓的腮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整个人长得十分的讨喜,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讨喜:包子。
跟柜台后面忙着盘账的老掌柜一样,包子小二也是未语先笑。
“二位客官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呀?”
“我们客舍里面的客房天天都有人打扫,被褥也都是一波客人换洗一次,保证被褥柔软又干净。”
“客官夜里躺在床铺上面,不但能闻到皂荳的清香,还能闻到被褥里面的阳光味呢,保管客官一夜好眠。”
“还有我们客舍里面的厨子,手艺也都是一顶一的好,客官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送到客房吃,或者是下来坐大堂里面吃,都行,单看客官的心意。”
包子小二热情地揽客,揽完客后就看着客人笑,露出来两颗洁白的兔儿牙。
看起来更加的讨喜了。
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介于成熟和稚嫩之间,听起来有点小小的沉闷,有点像古寺庙的钟声。
知颜听得有滋有味,因为这些揽客推销的话术,都是她赋予包子小二的。
自己落在纸上的字,被人这样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
此刻再看见包子小二露出来的那两颗极具标志性的兔儿牙,知颜揣了一路的担忧又褪去三分。
她没急着回应包子小二,而是先用目光在客舍内快速搜寻。
待看见临窗桌前坐着翻阅书卷的妇人身影,知颜心中仅剩下的那三分担忧也一哄而散,再无踪影,只余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