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那就早点睡。”

可是唐起睡不着,盖着潮湿的被子,手脚冰冷,怎么捂都捂不热,就感觉自己蜷在冰箱里,浑身难受。

夜半好不容易迷糊了,旁边的中年男人开始打呼噜,鼾声如雷,狠狠敲在唐起那根敏感的神经上。

就这么捱到半夜,有两个人高反严重,下床出去吐了一次,然后悄声进来端水漱口。

大部分人因为爬山时过多消耗体能,睡得比较沉,唐起则辗转反侧,秦禾也失眠了,又怕影响到别人,谁也没有出声闲聊。

直到外头风雨停歇,唐起才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眯了片刻。

大概凌晨四点来钟,隐隐听见低语和衣料摩擦声,唐起睁开眼,陆续看见有人起床,裹上冲锋衣,防寒服,收拾齐背包里的东西,准备去登拔仙台。

一个小时内,大部分人都陆续起来了,躺在唐起旁边的中年男人也从睡袋里爬出来,穿衣服下床。男人一晚上呼噜震天,在唐起耳边打雷,自己却睡得十分香甜,恢复了元气,精神抖擞地从包里翻出一块面包和两个沙琪玛,提着保温杯去食堂打水。

上铺的小姑娘昨晚高反严重,原计划是不想再走的,但这时候她却已经适应过来,穿了保暖衣和羽绒服,戴上手套毛线帽,打算跟着大部队登顶。

被大家这股热切的劲头感染,搞得唐起都有点蠢蠢欲动。

秦禾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睡眼,看了唐起一眼,没睡醒似的又重新阖上,含糊道:“醒了。”

“你不是说要看日出么?”唐起觑了眼腕表,“快五点了。”

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大部队基本走完了,还剩几对不慌不忙的小情侣。

秦禾后半夜才得以入眠,加起来休息不足两小时,实在困乏得要命,但还是强行撑开眼皮,躺床上伸了个懒腰。

那个带队的驴友说雨后天晴,能在太白山看到最美的盛景。

寒风凛冽,唐起跟秦禾裹着外套,坐在石峰之中,手里捧一杯十块钱买来的白开水,眺望昼夜交替出一线天光。

红日东升,万丈金芒穿云破空,悬挂天际。

头顶是晴空万里,脚下云海万顷,宛如置身仙境。

“美吗?”

他听见秦禾问了一句,那是他这二十六年中见过最美的风景。

霞光普照,云海波涛,此情此景,没有人会不动容。

唐起看得目不转睛,旁边两对小情侣激动的惊叹:“太美了。”

可惜手机没电了,不然他一定也会录下来。唐起转头,下意识去看秦禾,霞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暖金,却映出她满眼的孤寂跟落寞。

秦禾满身冷清,就像她只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站在太白山之巅,那么孤零零。

唐起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明明他就站在她的身边,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明明这么近,却进不到她心里去。

“我师父,一直都在收集贞观舆图。”秦禾开口,目光投向天边,声音中毫无波澜起伏,更听不出任何喜怒,“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她收集的其中一张?”

唐起怔了片刻,想起罗秀华说的那番话,不敢妄下断言:“你师父,对你好吗?”

“养我育我,如师如母……”话刚开了个头,秦禾沉默须臾,似是不想再多提,便道,“挺好的。”

这句如师如母狠狠扎了唐起的心,如果秦良玉一开始就目的不纯,秦禾却将她视作母亲,这么深的情谊,容不得颠覆。

秦禾看着广袤无垠的云海,淡声道:“我说她怎么会用福尔马林来抑制我背上的裂口。”

正常人谁会想到这么做呢,这种害人的东西,谁又敢用在活体身上?但秦良玉却敢,甚至不假思索,直接把秦禾泡在一缸福尔马林里。

阳光刺眼了,秦禾垂着眼睫说:“原来是因为她早就知道。”

知道她是古尸所生,一只从龙脊尸瘗中祭出来的地邪,她的体质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秦良玉利用罗秀华把她从古墓中接生出来,害得罗秀华也不人不鬼,苟且偷生三十多年,一只手化成枯骨,成了疫鬼的契人。

怎么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呢?

秦禾都不敢去说谁无辜或不无辜,那一整个傩神山的疫鬼可能都是无辜。

泰安年间一场疫灾,祸埋千年,又生出秦禾这么一个祸根。她虽然没有主观干坏事,却实打实害了罗秀华半生,起码对于罗秀华而言,秦禾自出生就是一个祸根。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闻到罗秀华身上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吗?”

唐起点头,他当然记得,事实证明罗秀华的身上确实也担了一副贞观舆图,要跟秦禾一样,在特定的时间饱受皮开肉绽之苦。

“我在想,”秦禾沉吟道,“罗秀华是沦为阴阳契人之后,体质也异于常人来,几乎跟我用了同种方式去治疗背上的开裂。但如果换作寻常人呢?比如龚倩月,倘若贞观舆图在背上开裂显现,龚倩月这么个大活人,不可能泡进福尔马林里吧?”

正常人的体质根本受不了。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肯定送急诊救治,但这是贞观舆图,谁知道后果是什么?

秦禾往深了寻思:“罗秀华说贞观舆图要用人命去祭,所以龚倩月最后成了祭祀品。假设,排除我和罗秀华这种特殊体质,若贞观舆图落在寻常人身上,就会要了人性命呢?”

很多事情她还没能搞明白,罗秀华就一命呜呼了。

唐起皱眉,顺着秦禾的思路往下捋:“罗秀华在密云常驻,她儿子叶忠青费尽心思成为烂尾楼的施工单位,”唐起后来多方了解到,叶忠青当年为了揽下达诚(烂尾楼)这项工程标,协议垫资,导致后来开发商拨不出款,施工单位填进去一大笔巨款,损失惨重,又不得不停工,而叶忠青如此不顾及公司利益的原因,很可能是为了,“在烂尾楼布下五鬼煞的风水局,利用这里的各项地理条件,把罗秀华身上的贞观舆图转嫁到龚倩月身上。”

说到地理条件,秦禾醍醐灌顶,猛地转头看向唐起,嘴里蹦出三个字儿:“太极水。”

唐起立刻想到了之前叶忠青在集团上报的h市的某宗地,同样是太极水的地理格局,两则之间必定存在关联。

“有没有可能,”秦禾猜测,“h市那块地下,就是另一处贞观老祖的埋祟之地,也是罗秀华身上那张舆图的出处?所以她才必须利用地形相似的风水格局来祭图。”

唐起思忖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许是先看中那块地,想在h市祭图。”

“你说得对,不排除这两种可能,所以我得去确认。”

这几次,但凡牵扯上贞观舆图,皆是九死一生的大冒险。

秦禾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刀刃上行走。

她曾去鬼葬之墟寻找生死未卜的秦良玉,途经密云孤楼,然后来秦岭找到贞观舆图压在背上的原因,终于揭开身世之谜,却还要继续在刀刃上走。

唐起无端觉得害怕,希望她能就此停下,什么都别管了,安安稳稳过日子。话梗在喉咙,却难以出口,光是秦禾背上到时间便会皮开肉绽的贞观舆图,就让她过不好安稳日子。

唐起没受过那种罪,只是见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见秦禾受这种折磨。

否则叶忠青也不会不惜代价,变成一个杀人害命的帮凶。

唐起突然想到叶忠青,试问有哪个儿子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尽折磨,却无动于衷?

叶忠青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在世间少受一点痛苦?

只不过走了歧路,临到头,害人害己。

那秦禾该怎么呢?

秦禾捧着逐渐转凉的水杯,观云卷云舒,想的却是:“我师父……图什么呢?”

利用罗秀华,接生秦禾,养在身边二十年,又与唐起的父亲在密云孤楼同框,最后消失在鬼葬之墟,这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不得不让人揣测秦良玉处心积虑。

秦禾想不明白,就越是想要搞明白,何况自己深陷其中,就更不可能置身事外。

疑点太多,错综复杂的搅成一团,让她一时间难以捋清。

秦禾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真是扫兴啊。”

其实不是现在想,而是想了一晚上,把那点事儿翻来覆去地琢磨,唐起也不例外,遂道:“那就别想了。”

“大难不死,”秦禾打起精神,“必有后福,小唐总,回京我请你喝酒。”

“好啊。”

“白的啤的?”

“红的。”

“啧。”

唐起勾起嘴角:“我可以请你喝。”

“咱俩一人请一顿呗。”

“可以。”

“那你能吃辣吗?”

“一点点。”

“我请你吃火锅,”秦禾又补充道,“鸳鸯锅。”

唐起笑起来,他喜欢鸳鸯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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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高山上铺着草甸,间或大片裸露的石流坡,其间一条狭窄的羊肠小径,一边悬崖一边陡坡。

有人在石海中垒起玛尼石堆,藏语称“多崩”,据说是祈福之意。

他们沿着秦岭山脉下行,徒步几个小时,碰见两个上山的背夫,寻常游客打空手都喘,背夫却驮着矿泉水和方便面,登海拔三千多米,各自负重一百五十斤左右,送往大爷海宿营地,实在不易,令人感佩。

怪不得一桶泡面买到二三十,都是靠这些背夫辛辛苦苦驮上山顶的。

秦禾昨天还在觉得贵,这会儿立马转变了心境,哪怕收五十一桶泡面她都不带有半句怨言了。

途经大小文公庙,下天圆地方,这一路修了木栈道,铺在尖峭的山脊上,打眼望去,好似延绵的龙脊。

这让秦禾想到了那句“道上祭,走龙脊”。

她们现在就在刃脊上走,秦禾突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道上祭指的就是千年前葬疫鬼的这段祭祀路程,然后抬棺的送葬队过龙脊,破地阴,安尸壤。

她们生死闯关,最后从尸瘗中出来,就被地河送到了大爷海,也就是秦岭山脉的龙脊之上。

到天圆地方乘索道,登山者们一茬接一茬的排在“南北分水岭”的石碑前拍照。

唐起看了一眼介绍,此处海拔3511米,仰视天如盖圆,举手可攀;俯视大地如盘,纵横万千,似有天圆地方之感,这里已入秦岭主峰太白山顶部,故有一脚踩南北,一水流两域(长江与黄河)之说

唐起站在观景台,众揽八百里秦川。

一路走来,倒真像是旅游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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