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阿淑之死

床前屏风是玉制的.挡风效果极好.然而逢着月出之日.玉屏风折了月光.便是屋子里罩上了一层朦朦的光.不足以视物.却能让人辨清物什的轮廓.

今儿便是月出之日.

止桑扑在床上一动不动.良久.他翻过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前玉屏风.他探出一只手去摸那屏风上的山水浮雕.眼睛却放空了.呆呆看着头顶罗帐.

世间有这么一种说法.说三岁以下的婴孩尚未学会思考.故而不会费心记事.因此.无人能说清自己尚在襁褓时经历的种种.止桑也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可他记住了四岁半落雪的冬天.

博阳侯家世代忠孝.鲁国建国以來十大名将中便有山人出自博阳侯府.止桑的父亲更是难得的将才.三十三岁便因军功跻身上将之列.时人敬他的将才.皆尊他为武侯.武侯只得止桑一个儿子.自然要他继承博阳侯家的崇武精神.止桑三岁便得了一杆小巧金枪.长到四岁.个子高了些.小金枪变作兵器架列在院子里.

风扫落叶.霜铺满地.如果止桑那一天不曾悄悄溜到对街李大人府上看《山海经》画本儿.他就不会见到叫做阿淑的女孩子.那年的冬天.也便沒什么不寻常.

阿淑生了一张和止桑八分相似的脸.彼时止桑正和李家小公子讨论画本上奇形怪状的猛兽哪一个更厉害.李家小姐走进门.要两人陪她去放风筝.

在冬月里放风筝.这样的要求只有幼童和热恋中的的女子能提得出來.也只有幼童和热恋中的男儿会答应.止桑和李家公子从椅子上跳下來.看了看天道:“今日不见有风啊.”

李家小姐撅着嘴:“跑起來就有了嘛.”

止桑抱起《山海经》对李小公子说:“书先借我两日.两日后我给你送回來.”

李小公子咯咯地笑:“悄悄的送回來.”见止桑红了脸.李小公子笑得前仰后合:“止桑.你怕武侯对不对.他不许你出门你就不敢出门.是不是.哈哈.我止桑.武侯如今是在外领兵哦.你还是这么怕他.來.给我说说看.你长这么大挨了多少打.”

止桑粉嫩的小脸儿烧得通红.他知道李小公子在炫耀什么.李小公子生性顽劣.皮起來总能让整个李府不得安宁.李大人曾向数人表达过儿子的难以管教.并说自己绝沒有娇养孩子.李小公子被父亲数落多年.纵然不懂事.但心中定然对此耿耿于怀.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炫耀.炫耀他的处境.好过他.止桑这么一想.丢了手上的《山海经》.一把拉过李家小姐:“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捧着风筝出门的时候.有一中年妇人领着一双小女孩儿迎面而來.妇人常來李府.见了这三个金贵孩童.立马让那两个小女孩儿跪下.止桑咋偶在爱最后.他本也沒注意到跪在门边的两个小姑娘.可他一只脚刚快出门.裙角被人扯住.他低头.对上一双大眼睛:“哥哥.”小女孩儿怯怯唤道.

止桑看着那一双明亮眼眸.不由心底一颤.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妇人扯开小女孩儿的手.冷冷笑道:“你拿这双下作的手去拉谁.这可是博阳侯府的小少爷.和硕长公主的爱子.正是……”

妇人正喋喋不休.止桑挥手止住她:“罢了.想是离家千里.思恋家中兄长.”

“是.是.”妇人点头哈腰道.

小女孩儿的头已经深深埋了下去.止桑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终于在李小公子的催促声中挪了脚.挪了脚.并不意味着挪了心思.那小女孩儿的眼睛和那声怯怯的“哥哥”在止桑心里盘旋着.风筝也就放得心不在焉.

李家小姐的风筝栽倒了地上.她也不去捡.小跑到止桑身边:“止桑哥哥怎么不玩儿.”

止桑指了指天:“沒有风.飞不起來.”

顿了顿.止桑又道:“方才进府的两个人你认识吗.”

“两个人.”李家小姐歪着头.表情很是疑惑.她含着手想了一会儿.忽然惊呼道:“你是说在门口遇到的那两个人啊.那是娘亲给我选的贴身丫鬟.拉住你的那个叫阿淑.另一个……另一个叫阿贤.”

阿淑.止桑当即记下了这个名字.

是夜果然被母亲训斥.止桑趴在长公主膝上.犹豫了好半天.方才吞吞吐吐问道:“娘亲.世上会不会有人和别的人长得一样”

长公主笑:“双生子也会有所不同.哪里会有一样的人.”

“可是……”止桑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当.围着长公主绕來绕去好几个圈儿.抬头道:“娘亲.我想要个妹妹.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和我很像.”

长公主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将止桑的脸捧起.柔声道:“止桑.男儿不可说谎.告诉娘亲.你见着什么了.”

止桑往前一倾.扎进长公主怀里撒娇道:“沒什么.”

长公主摸着他的头.宽慰道:“不着急.宫里不是有五个月大的小公主.等下一回娘亲入宫.便带你去见见她.”

又五日.止桑得了许可出门去李府.他本是想去见见那个和自己长得七八分相似的人.却不料李家小姐神色怏怏:“别提呐.阿淑前些日发烧.吐得厉害.烧了两日便沒了.娘亲把那牵引婆子一顿好骂.说她特特挑了个病根儿进府找父亲晦气.”

止桑愣愣的:“你是说阿淑死了.”

其实止桑对阿淑只是有些好奇.好奇世间怎会有人和自己如此相似.可一转眼.阿淑死了.止桑念起这个名字.想起她大大的眼睛和怯怯的一声“哥哥”.心里便害怕的不得了.

等后來大了些.长到七八岁.武侯从边关回來长住.日日守着他练武读书.他也就渐渐忘了这个小姑娘.只一心想着要把武学学精.

“譬如用枪.快准狠便是要诀.你看你.方才那一枪偏到哪儿去了.快准狠.这三字需得一个稳字做前提.止桑.你枪式够快.但不够稳.”武侯拈起一杆大枪.一招黄龙探爪使得炉火纯青:“长兵器最是难学.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你慢些练吧.”

在止桑面前.武侯一直是不苟言笑的.他对止桑永远只有武学上的点化.而缺乏父亲该有的慈爱.一日武侯领止桑参加相国的寿宴.成人与小孩分桌而坐.鲁国疆域并不宽广.高层官员也就那么寥寥数人.止桑同这些小公子原本相熟.然而武侯回來后他勤于武学.倒也少有同公子们交流过感情.

止桑被日头晒作麦色的皮肤在一粉嫩小公子堆中颇为显眼.显眼却沒人愿意搭理他.止桑认出桌子对面的

下胖子是隔壁李小公子.便下桌拉住他道:“怎么.胖了就不好意思招呼我了.”

小胖子扭着头:“谁叫你不出门的.哼.”

止桑笑:“我在家中练武.”

“练武.呵呵……”不知谁家的蓝衣小公子笑出声來:“止桑.哪有这么折腾儿子的父亲.我可是听说.你这小侯爷的身份.有点不正常呢.”

止桑脸色一变.冷了神色握住拳头道:“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说就说啊.反正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东郊有个农人沒三天就在西市唱戏.说自己的一对双生子要么被偷了要么死了.可怜得很呢.”那小公子颇有些得意.还招呼身边伙伴起哄道:“那农人说自己的孩子是被官家抱走的.是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止桑握着拳头站定.身前是捂鼻歪着嘴哭的蓝衣小公子.小公子一边儿抹着泪一边儿嚷嚷:“我看你十成十就是那贱民的儿子.你打我.你可知道我是……”

止桑又是一拳直面蓝衣小公子肩胛.屏风对面的官员们也围拢了來.却只看见十來岁的少年冷着脸神色坚毅.一字一句缓缓道:“王室尊威.侯府盛名.岂容你一个小小尚书之子践踏.”

这话说的霸气凌厉.不仅把一干小孩儿唬住了.就连循声而來的大人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整个房子里一片寂静.半晌.相国鼓掌道:“武侯得子如此.实在叫人艳羡.恭喜.恭喜啊.”

武侯依然冷若冰霜.

回家时武侯唤退了车夫.和止桑一前一后走着.月光微凉映出一高一矮两条长长影子.武侯背手在前:“为何与人过不去.”

止桑埋着头.并不敢接话.于是两人间又是沉默横亘.路走远了.身上有些发热.止桑还是不敢抬头.只抬手抹了一把汗.额间忽然传來丝滑触感.止桑看见半方丝帕.头抬高一些.便看见武侯面无表情的为自己擦汗.

“父亲.”止桑有些激动.

“恩.”

止桑忽然又不知要说什么好.想了许久.把将将浮在嘴边的话改了:“父亲明日教我学刀术吧.”

武侯仍旧是不动声色.然而目光却释然.他唇角勾起向上幅度:“止桑.你以为你听得到的流言.父亲会听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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