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冲弯腰伸手,那意识很明显,是想请李中易进殿。
李中易抬手,轻轻的掸了掸袍袖上的灰尘,迈着四方步,神态自若的缓步走进殿内。
此时的崇政殿内,幔帐层层叠叠,李中易一时也看清楚,帐后的场景。
在杨向冲的引领之下,李中易穿过一幅幅阻隔视线的帐幔,最终转进了殿后的侧宫门前。
内殿直小底四班的大内侍卫,仔细的搜过身后,李中易这才被放进了宫门。
李中易还没进门,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就扑鼻直入。李中易不动声色的抽了抽鼻子,嗅出好几种珍稀中药材的气息,他当即意识到,恐怕是有人中风了?
柴荣中风了?这个念头一旦钻入李中易的脑海,就再也挥之不去。
上一次,李中易从开封赶到霸州行在的时候,柴荣几乎就没怎么说话。
一念及此,李中易立时心中大定,一个中了风的皇帝,还是真正的皇帝么?
只不过,李中易心中还有个十分重大的疑问,他的神医之名,柴荣不可能不清楚,为何不命他负责诊治呢?
带着这个没有彻底想透的疑问,李中易跟在杨向冲的身后,在内殿直侍卫们异常警惕的眼神之中,步入柴荣的寝宫。
再次被搜身之后,李中易这才穿过一层厚厚的黄色帐幔,走进了一间卧房。
李中易的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位身穿紫袍的老者,正傲然立于不远处。在这位老者的身后,是一架雕龙画凤的御榻,榻前依然被正黄色的帐幔,遮掩得严严实实。
紫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政事堂首相——范质,柴荣最信任的文臣之首。
在柴荣的病榻前,李中易只是冲着范质微微点头,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
“臣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李中易,恭请陛下金安。”被黄色幔帐阻隔的御榻之前,李中易没有丝毫犹豫的大礼参拜。
“起……平……”李中易等了许久,方听见黄色帐幔之中,传出柴荣那含糊不清的单字短句。
如果不是对柴荣的声调语气,已经异常熟悉,李中易真不敢确信,发出这种怪异声音的竟然是皇周的主人。
只不过,如此模糊不清的声音,李中易不敢仅凭猜测,就擅自有所行动。
范质瞥了眼伏在地上的李中易,他忽然仰起脸,呆呆的看向窗外,这是一个才华绝世,却又年轻得遭人忌恨的朝廷重臣。
二十五岁的范质,刚刚考中进士不久,依然手无寸权,猫在翰林院中,一边修史,一边读书。
可是,二十五岁的李中易,已是皇周首屈一指的名帅,声名显赫的逍遥郡公,并且,政事堂内有其一席之地。
一旦陛下驾鹤西去,还有谁人可制此子?范质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捏紧了右拳,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有人将黄色的帐幔轻轻的拉开,竟是小符贵妃。
皇周的至尊柴荣,端坐在御座之上,含含糊糊的说:“宣……”
李中易没清楚柴荣说的是啥,可是,范质迈开四方步,上前几步,从杨向冲的手头,接过一份诏书。
“李中易听诏。”范质面南背北,当庭而立,他轻咳一声,厉声沉喝。
李中易下意识的抬起头,迎面却与柴荣冷凛的目光,正面相撞。
“臣恭聆圣诏。”李中易赶忙把头一低,竖起耳朵,聆听诏书。
“门下:逆臣贼子李中易,图谋不轨……”范质根本就没看李中易,他昂首挺胸,中气十足的宣读着手里的诏书,“……诛其九族……”
“咔嚓!”李中易就算是心思再深沉,面对如此可怕的灭族诏,也禁不住连续打了好几个冷战,来不及的多想,便脱口而出,“臣冤枉,臣一片忠心耿耿……”
“来人,拖出去斩了。”范质宣读完致命的诏书,冷厉的下达了杀人的指令。
李中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数名内殿直小底四班的侍卫,堵上了嘴,反剪着双手,绑得结结实实。
唉,李中易做梦也没有料到,竟然真的是鸿门宴!
只可惜,李中易虽手握天下第一强军,却只能如同韩信一般,区区数名侍卫就可以剁下他的脑袋。
这一刻,李中易真心后悔了,早知道有今日,他还不如就留在高丽,或是囤兵西北。
以李中易日益成熟的军事指挥才能,偏处于西北一隅,尽管可能需要费很多事情,他最终还是有信心统一整个中原。
只是,要命的屠杀诏,来得太过于突然,连嘴巴都给堵得密不透风,李中易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当李中易被拖出柴荣的寝宫,正是万念俱灰的时候,突然听见范质的声音,“拉回来。”
再次被架回来柴荣面前之时,李中易只觉得浑身上下,凉气逼人,官袍竟皆湿透!
“李中易听诏!”范质没给李中易留出细想的时间,又接过一份诏书,朗声念道,“敕李中易平章事制,门下: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李某,北进契丹腹地,擒得契丹皇室公主,夺天险之关,斩获无算……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八相之末……奉敕如右,牒到奉行。皇周显德六年十月初九下。”
就在刚才,李中易被重新拖回来寝宫的时候,虽然冒了一身冷汗,脑子里却也渐渐清醒。
两份意思截然相反的诏书,逼得李中易联想起了一件往事:清初,康熙即将宴驾之前,对付九门提督隆科多,用的就是这么一招。
显然,柴荣的意图非常明显:只要你李中易真个是忠臣,高官厚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如若李中易稍有反意,另一份夺命灭族的诏书,眨眼间,便会拿出要了老李家所有人的命!
等范质念出八相之末时,李中易彻底的冷静了下来,柴荣毕竟爱惜人才,给了他政事堂八相的高位。
按照李中易的理解,所谓政事堂八相,很可能类似满清顺治驾崩后,形成的以索尼为首的四辅臣制度。
那么,小符贵妃就要扮演孝庄皇太后的角色了?
几乎就在眨眼间,李中易彻底摸透了柴荣的心思,未来的朝局,多半是年幼的柴宗训登基做皇帝,八辅相彼此牵制,小符贵妃幕后监国,由她掌握着整个帝国的最高裁决权。
在范质的示意下,一名内殿直的侍卫,快步上前,取下了堵住李中易嘴巴的手帕子。
“陛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臣誓死效忠陛下及皇太子。”李中易知道危机尚未解除,赶紧表明了态度,楞是一口气把忠诚的对象,全部说尽。
柴荣一直没有吱声,很久很久之后,方才轻声一叹,吃力的侧头望向范质。
范质接到皇帝的暗示,轻声咳嗽,道:“此诏由贵妃娘娘保管。”
此言入耳,李中易心里已经有了底,眼前致命的一关,他终于是度过去了!
“陛下,臣请告老还乡。”李中易很想说出这句话,可是,病中的柴荣,性情已经大变,他不敢盲目的刺激这位帝国的至尊。
好戏即将落幕,范质替柴荣所做的教诲,李中易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颗糖吃么?
那好,既然这么防着老资,老资还真不想伺候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中易一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以他的个人判断,今天的这一出狠戏,哪怕不是小符贵妃主导的,她也必定深深的参与到了其中。
此前的柴荣,那可是大气磅礴,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一言以蔽之:柴荣用人,绝不小气!
当然了,李中易自家明白自家事,柴荣对他也颇有些忌惮,打压之意,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李中易一直行走于权力核心圈之中。
显然,由于小符贵妃对李中易的高度不信任,与病重的柴荣,达成了政治上的妥协。
此事隐藏的逻辑,其实是:柴荣支持小符贵妃掌权,小符贵妃抚养柴宗训成人,并顺利的接掌父祖留下来的万里江山。
在大好河山面前,李中易这个臣子,受一些委屈,在皇帝眼中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就在范质停止教诲的一瞬间,李中易也想通了一件事:就算是柴荣已经病入膏荒,也绝无可能找他进宫诊治。
让权臣掌握了皇帝健康的秘密,谁当皇帝,都不可能这么干的!
而且,李中易料定,柴荣必定患的是无救的绝症。
大戏既已经落定,范质见柴荣一直紧闭着双眼,始终,没有发话,就拿眼去瞧小符贵妃。
小符贵妃狠狠的瞪了李中易一眼,范质立即明白过来,他抬手冲李中易摆了摆,暗示他可以离开了。
李中易冲闭着眼,一语不发的柴荣行过大礼之后,从容不迫的走出寝宫。
当和煦的阳光重新照射到李中易身上的时候,他不禁仰面长吁了口气,刚才,好险呐!
登车的时候,李中易的嘴角忽然绽开一丝笑意,俗话说得好,万贯家财在手,还真不如扎实的一技伴身。
李中易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柴宗训的身子骨异常虚弱,非他出手不可,刚才,他的脑袋恐怕已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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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