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殿外大雪纷飞。
殿内,火盆里烧着上好的银骨炭,炭火滋滋滋,时不时发出一些燃烧时的细微声响,反倒是衬得周遭更静了。
地上是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设有矮几,矮几两侧分别盘腿坐着两道身影,一人纷纷神色专注的盯着棋盘,气氛渐渐凝重,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厮杀得厉害。
火盆的正中央,一个铜壶渐渐烧热,直至沸腾,发出“呼呼”的叫喊声。
桃夭立马将茶壶拎起来,置在一旁的炉子上,方一抬头,竟见正在战场上聚精会神的厮杀奋战之人骤然偏过头来,朝着火旁某处看了一眼,定定一眼后,便又缓缓将视线转了过去。
大刀阔斧的落下一子,而后,竟又再度偏过头来看一眼。
一眼又一眼,只觉得如何都瞧不够似的。
桃夭竟已数不清这是今晚看过来的第多少眼了。
每每落下一子的间隙,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都会腾出功夫看过来,仿佛担心稍不留意,那人就会消失了似的。
桃夭一时顺着那道目光看向对面,大火将满室烘烤得一片暖和,火红的火光下,对面一抹倩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火盆中。
只见盆中的边沿,放置了几个小柑橘,怕烧枯了,那人定定看着,时不时举起一旁的钳子夹起来翻动一下,每当她举起火钳时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响动时,案几旁那道身影便会立马闻声看来。
一整夜里,分明没有只言片语,却不知为何,那一次又一次的回头,竟让一向心肠邦硬的桃夭都数度眼热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桃夭轻声提醒一声:“贵人,水开了。”
一语起,毫无意外的,案桌那道身影又回过了头来,一路顺着那抹倩影微微起身,直至一寸不寸地跟着来到了小几旁,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将几个烤热的柑橘剥开,而后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将橘子皮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再将一小瓣橘瓣撕开,将里头细长的橘肉一条条撕扯下来,一并放入茶盏里,而后提壶倒出开水一冲泡,瞬间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茶香四溢,橘子茶泡好了。
看着那斟茶泡茶的动作,氤氲缭绕间,只见沈琅神色微微恍惚了下,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一度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泡好茶后,那抹倩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头看去,便见那道目光立马警觉缓缓收回,转过了身去,而后微握着拳头,低低咳了两声。
他一咳嗽,偌大的大殿内所有目光全部齐齐看了去。
吴庸和弥生纷纷在殿外探头探脑。
魏帝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片黑子,朝着棋盘上一扣,道:“胜负已定。”
话一落,正好柳莺莺端着橘子茶慢慢过来,在案几一侧缓缓落座,道:“陛下,吃盏柑橘茶润润喉吧。”
说着,将其中一盏茶恭恭敬敬递送到了魏帝跟前,片刻后,将另外一盏轻轻搁到了沈琅案几前。
方一放置,一抹淡淡的柑橘甘甜的清香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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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嘴角微微牵着,将那盏茶轻轻端了起来,却因背部受伤,坐起来已是有些艰难了,此番一抬手间,稍稍牵动到了肩胛骨肌肉,只见沈琅眉头一蹙,便忍不住再度连连咳嗽了起来,魏帝见状,只眉头一挑道:“今日便下到这里吧。”
却未料话一落,便见沈琅立即执起一枚白子,在魏帝落下黑子旁边手起刀落般迅速落下,此子落下时分明透着毫不掩饰的杀气,此子一落,瞬间原本魏帝占了上风的棋局顷刻间被扭转了过去。
他被一举困住了死穴,打中了七寸,牵一发动全身,一子落败,竟节节溃败,魏帝一度眯着眼缓缓抬眸,朝着对面看去,便见对面之人微微挑眉看着他,神色淡淡道:“承认。”
轻飘飘的朝他吐出这一字时,眼尾分明暗藏着一股凌厉之气。
看着这局步步为营的棋局,看着对面小儿刀刀致命的杀气,魏帝眉头一挑,忽而间回味过来,看来今晚这番杀局并非仅仅只是临时起意,分明是有备而来,甚至筹谋已久啊。
一时,蓦地想起那晚,他在飞羽阁“留宿”之夜,那晚,他有意陪着柳贵人杀杀这小子的嚣张气焰,明为留宿,实则那晚其实是与柳贵人下了一整宿的棋。
一边下棋,一边将他自幼与蛮蛮青梅竹马的过往悉悉索索的唠叨着,人老了,总是爱追忆往事。
他是君王,君王从来都是孤独的,心里话从来都是藏在心头,无人说起,那日也不知怎么的,在一小辈面前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从蛮蛮出生,到他亲手带她长大,到他娶妻,却还想强行将她霸占,直到后头发现卿儿的存在。
一说便是一整晚。
直到次日一早上朝时,父子一人在飞羽阁外擦肩而过。
想起那晚下了一晚的棋,又看着眼前对方步步紧逼,而他节节败退的棋局,魏帝一时间气笑了。
命都没了半打,感情竟还有功夫在这儿与他这么个糟老头子玩报仇雪恨的戏码,幼不幼稚。
魏帝心中忽而有些忍俊不禁。
再一抬眼间,只见那小儿忽又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柳莺莺见状,立马皱眉道:“你别动,伤口又要溢出血来了。”
说着,坐在一旁,将茶盏举起,揭开茶盖吹了吹,冲着沈琅道:“当心烫。”
说话间,竟亲自捧着茶盏将茶喂到了他的嘴边。
沈琅低头小口小口饮着。
一边饮着茶,一边垂眸看着她的脸。
近在咫尺,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一楚。
靠近了这才发现,她的脸上竟有这么多细细毛绒般的绒毛,像是婴儿的脸颊,于美艳中分明还透着一丝稚嫩之气。
也是,才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是被那些药物生生催熟了,实则分明还一片娇嫩。
却在此刻,已是大了肚子。
他让
她大起来的。
想到这里,
沈琅忽而心中有些怜惜,
有些柔软,也有些温热。
待吃了几口,柳莺莺很快将茶盏撤了回去,道:“有伤在身,不能多饮。”
举起帕子为他擦了擦脸。
沈琅忽而一把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腕,低头定定的看着她,一向清冷的眼锐利的眼眸里此刻仿佛蓄满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只见他喉咙微微滚烫着,那炙热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有千言万语,却在她抬眼看过来时,蓦地转过了脸,移开了目光。
良久良久,这才稳住心中的滚烫的情绪,直直朝着对面扫了去。
而后,嘴角略微一勾,那洋洋得意,明晃晃的显摆之色,简直闪瞎了魏帝的眼。
只见魏帝嘴角微微一抽,简直有些没眼看了。
再一抬眼,见他一脸疲惫,在这里生生强撑着一口气,魏帝到底心头一软,道:“明日再下。”
却未料这时,沈琅一手悄然牵着她的手,紧扣在手,一手很快再度执起一子落于棋盘之上,只强自撑起了眼皮,又道:“再下一局。”
再下一局。
再下一局。
一局又一局。
很快,天色越来越浓,雪越下越大,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子时。
一开始,沈琅杀气腾腾,全然没有半分藏匿,手起刀落,杀得魏帝片甲不留,并没有因为魏帝是国君而示弱放水,反倒是跟个杀父仇人似的,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慢慢地,他落子速度越来越慢,一盘棋越下越久。
几度眼皮耷拉着,下巴点了下去,却又几度清醒过来,强自撑着,直到浑身最后一丝精气耗尽,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头轻轻一点,竟径直坐着沉沉睡了去。
睡去时,手中还执了一枚棋子。
却在他的下巴点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只柔软无骨的手轻轻伸了过去,垫在他的下巴下,将他的脸牢牢地,轻轻地接在了掌心之中。
原来,不知何时,对面的魏帝早已悄然离去,换作了她在作陪,他竟都浑然未觉。
可见疲惫到了怎样的地步。
看着眼前这张苍白赢弱,微微凹陷的脸,柳莺莺久久抬手托着,没有松开。
瘦了。
瘦的厉害。
两腮都凹陷下去了。
比坠入山崖那次,更要消瘦、憔悴得厉害。
也是,那次虽伤得极重,可那时他分明身强体壮,加上休养得好,便也恢复的不错。
而这次,听说久疾未愈。
寒山寺那次箭伤所伤不过大半年,后来清远城城变,听说救她那日,亦是中了剑伤,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险些两度殒命,在这样的基础上又糟了这样的劫难,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方才一人第一眼对视时,看到这样消瘦面容的那一刻,柳莺莺便知,她好不容易狠下心来稳固住的那片坚固的心房已被击垮了大半。
她欠他三条命。
这辈子怕是再也还不清了。
柳莺莺一度捧着眼前这张脸,定定看着,怔怔想着。
这时,忽见沉睡过去的人竟忽然间惊厥了一下,似要惊醒过来,然而却撑了撑眼皮,累得如何都睁不开眼了,却又拼命的挣着,竟只想拼命醒过来。
恍然间,柳莺莺看到他干裂的唇轻轻蠕动了下,柳莺莺立马凑了过去,便见他竟喃喃不断地说起了胡话来,柳莺莺捧起了他的脸,这一触碰间只见他额头滚烫,竟已发起了烧来。
削薄的唇齿间只模模糊糊,不断喃喃道:“别走,别走——”
这话一出,只见柳莺莺顷刻间呆愣在了原地,脑海中白光一闪,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死死咬着唇,而后捧着他的脸,将额触了上去,紧紧闭上了眼一字一句轻声道:“好,不走,我不走。”
“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