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儿伤得厉害,康复实属不易,然这一阵偏意志有些消沉,你跟卿儿之间的纠葛,朕本不欲插手,只朕这一辈子子嗣单薄,朕虽坐拥天下,世间万物唾手可得,却从未曾享受过任何天伦之乐。”
“朕希望你能……拉他一把。”
那日,魏帝立在珠帘后这般说来。
语气,难得有些语重心长。
透过朦胧的暖屏和熙熙攘攘的珠帘,柳莺莺缓缓抬眸望去,只见那日万万人之上的那道天子威仪仿佛有了些迟暮的气息。
只见柳莺莺卧在榻上垂目许久许久,终究将手朝着隆起的腹上抚了去,而后打起了精神,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冲着魏帝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道:“莺儿……遵命。”
那日,桃夭和一众宫人见她下榻收拾,一改这半个月来的清减和病弱,又见竟是要去探望宝华殿那位,顿时一个个喜不自胜。
待收拾一番后,柳莺莺终于随魏帝一并踏出了飞羽阁,方一踏出飞羽阁,忽见殿外有宫女惊呼道:“呀,贵人,下雪了!”
柳莺莺脚步微微一顿。
这日是小年夜,殿内殿外升了长明灯,柳莺莺缓缓抬起了头,借着明亮的灯光看去,只见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如柳絮般轻轻飘落。
整个飞羽阁的宫人纷纷喜出望外,就连魏帝也不由心情大好道:“瑞雪兆丰年,乃吉兆。”
江南少雪,柳莺莺鲜少见过大雪,不由缓缓伸出手,一片细细的雪花落于她的掌心,很快融化,落在了她的手心,有些冰冰的,凉凉的,凉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也终于从这浑浑噩噩中慢慢清醒了过来。
不过,相比飞羽阁这边的一片热闹喜色,宝华殿这日却分明静悄悄的,整座大殿虽灯火通明,却并没有一丝鲜活之气,这些时日宫中开始布置新年,所到之处全部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窗花对联,唯独这里没有丝毫布置,一片清冷之色,像是座无人之殿。
“公子,该吃药了。”
当弥生和吴庸第三次悄然进入东殿时,一抬眼,只见榻上案几上的那碗汤药依然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早已凉透了。
这是今晚煎的第三碗药,无一例外,一滴未碰。
自昨日起,公子便胃口不佳,几乎滴水未进,今日,竟连药都不肯用了。
弥生朝着榻上看了一眼,只见榻上趴着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因伤在背部,这半个月来公子都是趴着养伤入睡的,故而此刻看不到公子正脸,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若不入药,伤势如何恢复。
正当弥生本还想壮着胆子再劝慰几句时,这时,只见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榻上传来:“退下吧。”
声音有些清冷沙哑,也无端虚弱。
弥生心中虽焦急,到底不敢忤逆公子,公子素来说一不二,他若敢有任何不从之意,明儿个公子定会将他调离出宫。
一时苦着脸,朝着吴庸看了去,却见吴庸沉吟许久,终是
冲他无声点了点头。
弥生只得端着汤药离去,
却不料,
刚行到门前,便见魏帝忽而驾临,弥生立马便要行礼,却见魏帝冲他摆了摆手,而后将他手中的汤药亲自接了过去,朝屋内看去,道:“卿儿,不吃药如何能好得起来?”
说着,只端着药缓缓踏入。
“参见陛下。”
吴庸见魏帝到来,立马弓身行礼。
却见榻上那道身影就跟没有听到似的,天子到访,他连头都没有抬过一下,始终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好似仿若未闻。
魏帝也不在意,端着汤药笔直入内,边走边吩咐道:“扶你家少主起来用药。”
却未料,话刚一落,只见床榻上之人忽而抬手一挥,竟将炕桌上的茶盏一挥扫地。
只闻得砰地一阵响彻,所有茶盏应声而碎。
硬生生挡住了魏帝的去路,将他拦在了殿中央。
吴庸和弥生见此状,立马神色大变,纷纷跪了下来。
屋内一度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魏帝定在屋子中央,倒也未见怒意,良久良久,只抿着嘴,忽而缓缓抬眼淡淡扫了榻上那人一眼,半晌,神色淡淡道:“也罢,此地既不欢迎咱们,柳贵人,咱们便回罢。”
魏帝忽而眉头一挑,冷不丁这般说着。
说罢,只转身作离去状。
却未料此话一出,只见榻边的吴庸猛地抬头朝着门口方向看去,便见殿门外一抹烟绿身姿仿佛从天而降般,静静地立在那儿,不知立了多久。
看到那抹身影,只见吴庸面上先是一怔,而后骤然一喜,下一刻,猛地扭头朝着榻上看去。
便见榻上之人仿佛浑身微微僵了一下,却依然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不知是直接愣在了原地,还是如何,竟迟迟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一道清冷又婉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悄然响了起来,轻声说了一声:“药凉了。”
那道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远远传来,有些飘渺,有些虚无,就跟梦中仙境里的幻听似的,若有似无。
却又像是春日的暖风,轻轻掠过,浸润着一丝潮湿的气息,却有种拨云见日的力量感。
只见榻上僵直地身影终于后知后觉的缓过了神来,而后缓缓抬起头来,一点一点慢慢偏移着,一点一点慢慢转过脸来,朝着殿门口方向看了去。
直到,看到门口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时,那一刻,仿佛一眼万年,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颤。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偌大的大殿一下子径直安静了下来。
只见榻上之人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仿佛成了座雕塑般。
却见殿门前那抹倩影却并没有朝榻上那个方向看过去,只目不斜视地将魏帝手中的那碗汤药接了过来,而后随手朝着一旁的弥生跟前一送,神色淡淡道:“去热一下,再重新端过来。”
只见柳莺莺神色面不改色地吩咐着。
说这番话时,她眉眼未抬,始终侧着屋内方向站着。
这从天而降之人现身时,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响起时,一时令众人都不曾缓过神来,还是桃夭冲着那小童轻呵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这声斥责声一起,弥生终于如梦初醒过来,立马激动狂喜道:“好,好,我……我这便去,我这便立马去。”
说着,忽而双眼微微一红朝着屋内看了一眼,而后喜不自胜地接过那碗汤药便飞快朝着门外闷头冲了去,因太过激动,还险些不慎将腕里的汤药给倾洒了出来。
只是,匆匆撞到门外,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
只觉得鼻尖的这抹香气莫名有些熟悉,又觉得眼前这位仙子似的人儿再度有些眼熟。
下一刻,只见弥生脑海中白光一闪而过,他总算是想了起来——
一时,瞪大双眼扭头朝着那抹摇曳身姿看去,而后,神色怔怔的端着汤药而去。
话说,弥生这一走,偌大的大殿又再度静了下来。
柳莺莺依然立在殿门口的位置,目不斜视,一动未动,魏帝背着手立在殿中央,抬眼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身前,竟也一时噤声未言。
而床榻上的那道身影竟也安安静静的撑在榻上,就那样偏着头定定朝着门口方向看着,直直看着,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屋子里气氛静得连根针掉落得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好在,弥生手脚麻利,或者说,殿中一直热着汤药,他很快去而复返,亲自将那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递到了柳莺莺身前,便见柳莺莺垂目看着那碗汤药。
良久良久,终是缓缓抬手接了过去。
下一刻,只见柳莺莺端着那碗汤药朝着殿内一步一步缓缓踏入。
却不想,就在柳莺莺端起汤药提步的那一瞬间,只见榻上那道身影身躯轻轻一震,下一刻,竟忽而只咬着牙冷不丁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去,只用后脑勺怼着她,朝着反方向看着,只微微抿着唇,死死抿着。
柳莺莺见此状步履一顿,下一刻,依然端着汤药一步一步走到了榻前,这才第一次正眼抬眼朝着榻上之人看了去。
却不料,方一抬眼,便见柳莺莺神色微微一怔。
只见榻上之人此刻正趴着躺在榻上,上身赤、裸,浑身未着寸缕,双臂摊开枕在枕头上,露出精壮的身躯和结实的臂膀。
沈家大公子沈琅此人素来清冷自持,一板一眼,严谨正气,为人如此,穿衣束发亦是同样如此,他不像沈家五老爷和沈家二公子,素来颇不着调,沈家五老爷时时穿红戴绿,吃醉了就更是敞开衣襟,一副放浪模样,沈二公子亦有衣袍散漫之时,唯独这位沈家大公子,衣袍从来只有黑白两色,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紧紧束起,从未有片刻凌乱时刻,更甭提袒胸露脯了。
就连与他行鱼水之欢过后的柳莺莺,每每在她醒来之时,他都已穿戴完毕,梳理得整整齐齐,端得一派斯文尊贵之姿。
还是极少看到他衣衫不整之时。
只是,那副原本精悍结实的身躯上此刻竟绑满了白色的纱布,纱布将整个背部缠得紧紧的,细细看去,纱布里头呈现出一块方形平整木板似的模具模样,不像背部的曲线。
一时,想起这些日子陈太医的日日详禀:那位背有断骨,以铁板稳固,想来假以时日,断骨便能愈合。
言语的形容描绘总是苍白的,换成了明晃晃的画面引入眼帘时,才惊觉竟这般令人不忍直视。
柳莺莺这辈子只在万花楼见过断腿之人,用木棍捆绑修复断骨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用铁板稳固。
在那样溃烂粉碎的伤口上,日日还需背着这样一块铁板,其中滋味柳莺莺一度不想去想。
看着看着,柳莺莺一度缓缓移开了目光,不忍再看。
良久良久,只见她终是抿着唇,生生将脸转了过来,而后看了桃夭一眼。
桃夭立马搬来一张凳子,柳莺莺便在凳子上落了座,盯着那道别过去的背影,始终不肯吭声的背影,良久良久,到底心头微微一软,而后缓缓举起勺子,冲着榻上那道声音轻声道:“吃药了。”
声音轻轻地,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迁就般……轻声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