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只见那人竟学着前头所有小太监那般,似模似样的给端坐在凤榻上的柳莺莺行了个礼,并一本正经道:“小沈子……见过贵人!”
动作虽谦卑谦逊,一板一眼,然而有别于其他人的尖声细气,当“小沈子”三个低沉醇厚的字眼自那人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柳莺莺太阳穴瞬间突突突一连狂跳了数下。
一时气得不知是该先气先笑,还是该先恼先恨来?
只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混迹在内侍队伍最末尾的那道身影不是那姓沈的又是哪个?
只见眼下那人着一袭枣红色圆领大褂,腰系着同色宽布腰带,头戴巧士帽,浑身上下所穿所戴皆与旁的小太监一模一样,皆是最下等内侍所需穿戴。
然而,明明不过是最普通甚至是最低贱的衣裳,穿戴到这人身上却全然是一副焕然一新的气质姿态,他身长玉立、姿态姣好,立在这一群十几岁的粉面之姿中,完全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的存在。
这还是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柳莺莺头一次见此人穿黑白两色以外的颜色。
枣红色的衣袍极为衬肤,穿在此人身上就连此刻的柳莺莺都不得不承认竟意外的养眼好看。
有别于当年一身白衣衣袂飘飘的清冷,更有别于一身玄色衣袍的威严肃穆,这抹内敛却又热烈的红色映衬在那张清冷又日渐森严的脸面上,竟奇异般的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衬托得那张威严清冷的脸面都好似整个都温和温润了起来。
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块祥和又宁静的美玉。
然而看着远处这道从天而降的美玉,看着眼前这可笑又荒诞的一幕,有那么一瞬间,柳莺莺长长的指甲一度死死掐进了皮肉里,只忽而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起来。
呵。
这人可真够有本事的,他哪里是阴魂不散,她看他分明就是无孔不入。
他是属老鼠的么,地洞一个一个的挖,都挖到她眼跟前来了。
认识这么久,柳莺莺还是头一次发现这人竟是贱的可以!怎么可以没皮没脸到这个地步!
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她就说嘛,那些内侍一个个全部都是由她亲自掌眼亲自挑的,应该错不了,怎会在一夜之间闹病的闹病,攀高枝的攀高枝,整个皇宫大院,如今还有比这飞羽阁更大的高枝么?
感情原是这背后有人再搞鬼。
又是入住太医院见缝插针的借机给她诊脉安胎,又是混迹到皇家护卫的队伍大献殷勤,如今竟还大费周章混到了内侍太监的队伍中,这个姓沈的脑子一夜之间被雷劈了吧,他究竟是想要作甚?
他非得搅得天下大乱不可么?
看着这张阴魂不散的脸,柳莺莺一度气得咬碎了牙关,血气忽然间就噌噌噌直往外冒了出来。
偏偏,见她久久不言不语,那人嘴角微微一勾,竟还一脸蹬鼻子上脸继续微微笑着道:“沈某为人忠厚老实,还请贵人……选我!”
他竟还跟个
没事人般,没皮没脸、大言不惭的毛遂自荐了起来。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只见沈琅双目直直朝着柳莺莺脸上看了来,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却分明溢出了一丝细微的轻笑来。
看着远处那张碍眼的笑脸,却见柳莺莺嘴角的冷笑一点一点溢出。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着。
一个凤眸含笑。
一个日渐转冷。
两人就那样定定对视、对峙着。
许是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偌大的宫殿一下子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中来。
柳莺莺一直抿唇不言。
沈琅眉头一挑,正还要继续开口时,终于这时柳莺莺红唇轻启,却是一瞬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
只见她忽然朝着榻上小几上慵懒一倚,而后漫不经心的抬起了手,只一边将那只纤细秀美的玉手举到半空中慢条斯理的把弄着,一边漫不经心开了口,却是冲着一旁的孙公公道:“公公,此人身躯凛凛,声音又这般磅礴洪亮,公公确定将此人……处理干净了?”
只见那柳莺莺从头到尾压根没有搭理那小沈子分毫,仿佛他不过蝼蚁一只,不配与她说话。
她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却撂下惊如炸雷的一番惊天之言来。
此话一出,一时炸得在场所有人齐齐瞠目结舌。
纷纷朝着身后那道高大身影看了去。
就连孙公公也心头一惊,忙道:“贵人这话……这话的意思是……”
便见柳莺莺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玉手上的比甲,目光如水,神色淡淡道:“公公倘若不小心将外头那不三不四的野男人放进了后宫来,回头祸乱了宫闱,公公岂不是大祸临头呢?”
说罢,忽见柳莺莺随手将小几上的一支腊梅取来,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而后举起眼前,轻轻拨弄着,继续淡淡说道:“依本主看,若入穷巷该及时掉头才是,若发现残枝乱颤,理当及时修剪才是,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若行事有差,但能在酿成大错之前及时弥补,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说话间,只见柳莺莺另外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剪子。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瞬间,忽见柳莺莺举起剪刀将举在眼前的那支腊梅咔嚓一下,一刀剪断。
枝头顺着贵人裙袍落下,眨眼之间,手中只剩下那支光秃秃的枝干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底下所有小太监们竟嗖地一下齐齐捂住了自己的下、身,只忽而觉得身子瞬间泛出一丝疼意来。
这时,便又见柳莺莺轻抬那双潋滟桃眸,朝着孙公公看了去,而后盈盈浅笑道:“公公,您说呢?”
话一落,柳莺莺慢悠悠将手中的剪子朝着身侧一递,一旁的桃夭立马将剪子取下,亲自送到了孙公公跟前。
孙公公看着送到眼前这只锋利的剪子,又悄悄朝着身后那道高大威猛的身躯上扫了一眼。
瞬间,整张老脸皱成了一朵老菊花来。
人这是发现了那位的真身?还要他……还要他亲手将那位的……给咔嚓了?
孙公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了起来,不由有些后悔来,他好端端的来飞羽阁与新晋的贵人攀关系,怎么攀着攀着,将自己个儿搭里头呢?
他是宫里的老人,多少有些门道,对于这位的身份他虽知之不多,多少有些耳闻,今日对方堂而皇之的跟在队伍后头,孙公公自是知晓的。
只是,这主子们的事,他们这等奴才哪里管束得了,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却万万没有料到,贵人竟这般眼尖,一眼便发现了端倪来。
也是,那位那相貌那气质,往他们这人堆里一扎,实在与他们这些阉人不搭啊,任谁都能一眼辨出不同来。
可是,便是给他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将那一位给咔嚓了啊!
这……残害皇嗣的罪责,他便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眼看着孙公公接过剪子,正一脸无措之际,终于,只见这时打身后方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似笑非笑道:“贵人若有疑,何不亲自来验!”
只见一直活在柳莺莺和孙公公话头里的正主终于再度现了身。
沈琅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走上前来,站在孙公公身前,微微勾着唇,目不转睛的盯着贵妃榻上的柳莺莺,一字一句道:“小沈子但凡留有完身,愿任由贵人亲手处置。”
沈琅微微勾住唇冲着柳莺莺说着。
一边说着,却是一边微微抬起双臂,而后将双手搭在自己那道窄腰的腰带上,一副贵人一声令下,他便亲自褪下衣袍,任凭贵人亲自验身的架势。
此话一出,便见孙公公瞪大了双目,眼珠子都差点儿从眼眶里给滚落了下来。
而柳莺莺听到这里,抿着唇,终是再度将目光一扫,径直朝着沈琅面容扫去。
二人目光再度在空中对视上了。
不多时,只见柳莺莺双眼一眯,竟也毫不退让,只将下巴一抬,嘴里竟也毫不示弱的吐出一字道:“脱!”
整个过程,二人直直对视着,对峙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谁也没有败下阵来。
柳莺莺一声令下,沈琅眼尾的笑意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是越来越深。
然后,竟也毫不示弱般,竟当真当着柳莺莺的面,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宽衣解带了起来。
只见他慢条斯理解开腰间的腰带。
腰带垂落在了白玉地面上。
而后,再慢慢解开了脖颈间的领扣,在衣袍散开,露出精壮胸膛的那一瞬间,殿内宫人包括桃夭、锁秋等人一个个或面色绯红,或面色苍白的紧紧闭上了眼。
然而整个过程,沈琅皆全程目光紧紧盯着柳莺莺。
柳莺莺的目光亦毫不避让,稳稳落在他的脸面,不曾躲闪分毫。
直到,枣红色的衣袍敞开披在肩头,露出衣衫底下那副坚硬骇人的身躯来。
昔日水乳交融的一幕幕到底瞬间闪过心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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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目光转开的那一瞬间,沈琅的衣袍在空中一扬,等到众人缓过神来,再一抬眼看去时,只见他早已衣袍紧裹,负手立在那里,好似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错觉!
……
因贵人发怒,孙公公极有眼力见,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立马脚底抹油,领着一众小太监匆匆告退。
很快,在桃夭及锁秋二人的眼色下,所有人宫人也依此退散。
转眼之间,殿内只剩下沈琅和柳莺莺二人来。
飞羽阁宫殿虽不算大,然而宫人褪下后,却也见这偌大的宫殿一下子空荡起来。
殿内呼吸都仿佛透着回音。
只见柳莺莺端坐在凤榻上,沈琅立在殿中央。
这还是自沈家一别这整整三个月来,二人第一次有机会面对面独处。
只见沈琅负手而立在殿中,静静地,一寸不寸的凝视着她。
而柳莺莺则撑着手抵在小几上冷着脸面无表情,良久良久,终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移开了遮在脸面的手,第一次正脸朝着殿中那人看了去,良久良久,只见柳莺莺神色淡淡道:“沈琅,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琅迎上她略有些疲倦的目光,嘴角一抿,不知为何,竟一瞬间无言以对了起来。
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的想要拨动念珠。
然而,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早已被他移出了心门。
良久良久,只见他那双清冷的双目微微一垂。
他本非爱笑之人,今日脸上一直迎着浅笑,不过片刻功夫,竟觉得整张脸面泛起了一丝僵意来。
“沈某……不过是想为贵人安胎,助力贵人平安生产罢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沈琅抿着唇,扯动着嘴角略僵的肌肉,如是说着。
话一落,却见柳莺莺嘴角一讽道:“宫内御医无数,我根本无需用你照料。”
沈琅嘴角再度一抿,片刻后,却忽见他将双目一抬,只双目定定的锁在她的脸上,定定看着,无声地看着,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竟不知何时多了原本不该属于这张脸上该有的情绪来。
直到不知看了多久,忽而他喉咙微微一热,只有些沙哑开口道:“我们……再回到从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