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顾郎亲启

成亲的日子按着苏进书的要求,定在了苏进书行刑当日。

接亲的吹撒队伍按照顾本勤的安排,要从刑场旁路过,为的便是满足苏进书看上一眼新娘子的愿望,慰他心安。同时,也为让苏珍珍无法脱身,看不见这血腥的一幕。

整个过程相安无事,除了其中的二弟没有过来送亲以外,成亲的各种流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苏珍珍被送入了洞房,顾本勤被留在了前厅接待客人。

一人独守婚房,听着外面欢声笑语的喧闹,杯盏相撞的清脆,苏珍珍强忍悲痛,掏出了她藏在喜服之下的书信。

她要决定,在这新婚之夜,表明自己的心意,请求自家夫君,替父亲隐瞒真相。

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他已经这样做了。

苏珍珍满意地笑了,将书信悄悄塞进了枕下。后又觉得不放心,又将它塞进了床上的软垫之下。

“与仇人成亲,你就这般高兴?”一个男音忽而从她身后响起。

“谁?”苏珍珍猛然回头,借着盖头下方露出的空隙,稍稍打量了一下床的里侧,却看不到任何人影踪迹。

那声音继续道:“杀了他,所有你应得的,都会回来。”guxu.org 时光小说网

“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苏珍珍抬手想要扯下盖头,却忽然想起上花轿之前,喜婆百般嘱咐,这盖头只能由夫君掀开,若是中途掉落或者被别人掀了,是会影响日后夫妻和睦的。

她的手僵住了,转而对着房外大叫:“来人——”

刚叫出两个字,她的喉咙就像被人扼住了一般,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想起身跑出去求救,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既然你不愿意动手,那便由我帮你吧。”声音渐渐靠近,苏珍珍感觉那人似乎就站在自己身旁,对自己耳语,可她却什么都看不见。

那神秘人控制着她的身体,从房间一个木柜中翻出了一把匕首,藏于自己的袖中,而后坐回了喜床上,等待着顾本勤的归来。

等待的每一息,苏珍珍都觉得艰难无比,她无法开口,亦无法求救,她哀求着时间的流逝可以慢一些,长一些,她甚至祈求着,一辈子也不要见到顾本勤的身影。

“洞房花烛夜,美人身下死。给顾大人安排这样一出佳话,想必不日便可传遍大街小巷了吧。”

苏珍珍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定与苏家旁支有关,为的不仅是顾本勤的死,还有她苏珍珍的身败名裂。

她恼怒,愤恨,却又无能为力。

她第一次憎恨自己的软弱,憎恨自己再一次成为了顾本勤的拖累。

她不愿,她不许。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心上人一分一毫,哪怕那人是自己。

苏珍珍逼迫自己回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最终,她找到了空隙,狠狠咬下了牙。

“你!!你竟然!”

苏珍珍凭借着牙齿咬断舌头的痛楚,硬是获得了掌握身体主动权的片刻时间,将藏于袖中的匕首,狠狠的插|入自己心脏。

只要自己死了,他就无法控制她,伤害她的顾大哥。

他的顾大哥,她也算,对他的顾大哥做了一件好事了,不是吗?

苏珍珍周身脱力,摊倒在了床上,嘴中不停地吐着鲜血,胸口也喷涌着鲜红,此刻就算她再握刀,恐怕也是握不住了。

“真是疯子。”那声音暗骂一声,便消失了。

扑通——扑通——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减弱,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害怕。

顾大哥,顾大哥……

她在心里不断地含着顾本勤的名字,闻着身旁的血腥,开始后悔了。

顾大哥啊,我还未将书信交予你的手中,还未与你道一声喜欢,就要这么离开了吗?

与你成亲,是我五年来日夜期盼的事情。

如今,却只是完成了一半。

还未唤你一声,夫君。

一日未见,夫君,我想你了。

我不想死了,我想见你。

夫君。

夫君——

夫君,我好想你……

苏珍珍在不甘地思念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待她再睁眼之时,见到的便是自己的灵堂,以及抱着灵牌跪在堂前的顾本勤。

三日未合眼,顾本勤已经变成了干瘪的人,眼眶发黑,眼圈发红,看起来哭了不少。

苏珍珍伸手,想要触碰她一下,却在即将接触到他脸颊的那刻,停住了。

不可以,不能惊扰他。

她已经是死掉的人了,又怎么能因为一点生前的执念,让他沾染上阴气与怨气?

可她不愿离开,她想多看这人哪怕是一眼,纵使万劫不复,纵使抛弃来生。

最终,苏珍珍因痴情生出了执念,成为了停留人间的形鬼,

此后,她便一直躲在郡守府中,陪伴着顾本勤。

顾本勤在殿中写字,她便在桌边守候,用手隔空描着他的眉眼,唇颚。

顾本勤在池边喂鱼,他便在池的对岸观望,闻着清风带来的顾本勤身上的墨香。

顾本勤以为她是被人谋杀,倾尽所有调查真凶,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她也不敢现身,他不愿让顾本勤知晓自己已经成鬼的消息,更不敢告知他,自己自杀的真相。

那日控制她的人,定与苏家有关,若是知道自己被自家人害死,顾本勤又该怎么为她报仇?

杀了她的家人吗?

苏珍珍不愿意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她只要这样能日日见着他,就已经满足了。

直到三月后,东明仙人的到来。

东明仙人道行不足,和那群神婆僧人一样,无法察觉苏珍珍的存在,却用花言巧语,在祠堂内摆了一个所谓的“聚魂蛊”。

苏珍珍也在人间漂流了一些时日,一眼便认出那里面装的是受刑的冤魂。

她无人可求,只得趁着东明仙人做法往蛊中加魂的机会,自己钻了进去,用自身的力量,压制着蛊中暴走的蛊鬼。她以一敌多十分勉强,身体很快便被那些没有灵智的蛊鬼咬得残破不堪。

可她不愿意屈服,不愿意放弃,日复一日的忍受着蛊中的煎熬,倾尽所有,保护她的夫君。

直到沐挽风的到来……

画面消失了,沐挽风与洛青雨再次回到了郡守府祠堂。

苏珍珍依旧浮于他的身前,血泪满面。

沐挽风望了一眼苏珍珍,又看向倒在地面地顾本勤,哀哀叹气。

“你,可还有需要我帮忙的?”

苏珍珍微微颤动,红唇微张,片刻后又紧紧地咬在一起,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的魂体慢慢往祠堂外飘出,倏尔消失了。几息之后,又出现在了院中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回身望着沐挽风二人。

“青雨,你照顾下顾大人,我随她去看看。”

说完,沐挽风跟上了苏珍珍。

苏珍珍飘飘停停,最终将沐挽风带到了她的喜房前,示意他进去。

待沐挽风推开房门,苏珍珍已经站在了喜床边,目光依恋地望着那床鲜红的喜被。她伸手想要触碰,却看到自己残缺不堪的手指,又猛地撤回,生怕弄脏床上的一枕一巾。

沐挽风这才想起,方才苏珍珍的回忆之中,有一封信被她藏在了床褥之下,于是掀开了床褥的一角,赫然看见了一封土黄色封面的信笺。

沐挽风将其捏在手中,继续发问:“你想让我把它交给顾大人?为何不自己转交?”

苏珍珍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她生前咬断了舌头,哪怕是死后,也无法言语。所以自始至终,她都只能依靠动作与沐挽风交流。

此时,苏珍珍忽而抬手,指向了院外已经熄灭的火盆。

沐挽风离开后不多时,顾本勤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醒来便看到洛青雨正站在祠堂门口,不知在张望着什么。

“洛小公子?”顾本勤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洛青雨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轻嗯一声,算作回答了。

顾本勤捂着头,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晕乎了一会儿,才忽然清醒过来,赶忙发问:“那鬼呢?珍儿呢?”

洛青雨眉头微蹙,简略作答:“没了。”

“小公子说清楚一些,到底什么没了?”

洛青雨不愿意再搭理他,继续望着院中,忽然露出一丝欣喜,跑了出去:“师父!”

“嗯。”沐挽风向着洛青雨笑笑,随即看向了从他身后跟来的顾本勤,行礼唤道,“顾大人。”

顾本勤方才在祠堂内不见鬼,自然知道洛青雨话中之意,却还是向沐挽风求证:“沐公子,珍儿呢?珍儿的魂魄到底去了哪儿?”

沐挽风有些为难,却还是只能照说:“顾大人,苏小姐的魂魄,无碍,只是……她不愿再见你,方才我所说苏小姐托梦,是在下胡诌的,还请顾大人不要见怪。”

顾本勤眼神中露出无法掩藏的失落:“她终究,还是怨我的。”

“我早该知道了,我早该想到的。她如此恨我,若不是为了她的家人,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嫁给我?是我一厢情愿,以为她对我有意,却未想她宁愿永生离开,也不愿被我囚禁在这府中。珍儿,你真的……好狠的心。”

顾本勤说着,痴痴地笑了:“也罢,也罢。”那笑有些癫狂,亦有些无奈,“魂魄无碍也好,愿她来世,能觅得更好的夫君吧。”

说的是期愿,看起来却十分痛心,甚至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怨。

洛青雨好似想到了什么,张口欲言,最终在沐挽风摇头示意下,将话咽了回去。

来生?

苏珍珍又有何来生?

魂若成鬼,不入轮回。

苏珍珍魂体早就残缺不堪,要想回复魂体转世投胎谈何容易?即便她未杀人,不用偿还恩情怨债,但以这样残缺的身躯进入轮回,来生必定命薄,指不定就胎死腹中了。即使不死,那必定也是贫贱一生的命格。

可苏珍珍不愿让顾本勤知晓,沐挽风只能选择缄口不言。他甚至无法开口让苏珍珍放下执念离开人间。

沐挽风和洛青雨当日便离开了昌之郡,沿着荒原小道,慢慢往鬼山徒步而去。

“师父……”

洛青雨捏着苏珍珍的那封信,似有不解:“我不明白。”

沐挽风莞尔一笑:“有何不明?”

“既然苏小姐与顾大人两情相悦,为何又要隐藏真心,甚至让顾大人埋怨她?”

沐挽风打量了一下自家小徒弟,堪堪十六岁的少年,懂得或许真的太少了。

沐挽风耐心回答:“若是让顾大人知道真相,他又当如何?”

洛青雨茫然地望着他。

他继续道:“苏小姐费尽心思想要保护苏家人,却被苏家人所害。顾大人得知真相,必定会与苏家人离心,说不定还会怨恨自己让苏小姐丧生,那他这一生,恐怕都得在悔恨中度过了。”

“恨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恨的人,是自己。若是得知苏小姐也钟情于他,他不仅会迁怒苏家众人,更有可能因为忍受不了一生孤寂,追随苏小姐而去。那这昌之郡一方百姓,又由谁来庇护?”

“恨便恨吧,说不定恨个三五年,他也就忘记了。恨一个人,总比恨一群人来得简单。”

洛青雨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出一句:“师父,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嗯?”

洛青雨抬头,眼神认真恳切:“师父,也宁愿自己心爱之人误会、怨恨自己,也不愿他承受真相之痛?”

沐挽风惊讶地望着他,心里琢磨了一阵。

洛青雨自小生得野,虽然对沐挽风百依百顺,但除他之外,洛青雨对任何人都表现的漠不关心。

“是。”沐挽风回答得斩钉截铁,“若真有那么一日,比起让我重视之人自怨自艾,我宁愿让他恨的是我。至少那样,他寻仇的只有我一人。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定能护他一世周全。”

沐挽风说完,转头对上洛青雨的双目。

二人目光相接,坦诚无比,赤|裸无比。

沐挽风笑了,伸手摸了摸洛青雨的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信,道:“把它烧了吧。”

“嗯。”洛青稍稍点头,使了一个咒火术。

泛黄的信笺右下角忽然燃起一簇小小的橘色火焰,似有依恋的在那个角落摇晃了许久,才缓缓往上蔓延。

洛青雨迎着风,望着信封的封皮,随后轻轻地将书信仍进风中,追上了沐挽风的步伐,离开了。

微风荡涤着纸张,它身上的火焰却越发的活络,迎着风的洗礼愈燃愈烈,最终湮没了信封上的四个红字:顾郎亲启。

【顾郎亲启:

篱落红桥边,青萝望舒颜。轻风如靥目成星,扰人寐无眠。

念欲相逢逢亦念,弃无期,倦无约。守得红巾遮面日,唤顾郎,两不厌。】

纸灰燃尽,情意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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