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钱权不分家,但有钱不一定有权,有权的却大多有钱。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明争暗斗,或为私利或为大义,争到底,想要的也不过是身份和地位。
当朝有两位丞相,左丞相李斯与右丞相冯去疾。
已右为尊,故名义上冯去疾的地位是高于李斯的,可实际上,李斯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秦王到始皇帝,李斯全心辅助嬴政攻六国,治天下,功绩无数,深受帝王信任。
天下人可不知冯去疾,却无人不知李斯。
身份是身份,地位是地位,两者有时可不成等量。
季阳舒,李斯的亲外甥,家族财力雄厚,当今平准丞,协助平准令掌管京师及诸郡的物价。
平准丞于平准令,即皇帝之于丞相,作用不过是辅佐,季阳舒无德无才也无心管事,所以工作上的事几乎全权交给平准令。
何为物价?
物品的价值与价格。
一样物品的价值从来就不好衡量,时代不同,背景不同,各人身份不同,掌握钱财不同,喜好不同,同一样物品,一百个人心中就有一百种不同的价格。
没有准确的衡量标准,那‘扰乱物价’这种罪名也只是为官者一家之言了,说到底,比拼的还是势力。
我说你有罪,你势力没我大,那你就是有罪。
在桑海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季阳舒已不知用扰乱物价的名义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势力之大,颠倒黑白,众人恨之,苦于无法。
“明月坊内虽宝物众多,但并非每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就比如现在你我所争的这‘沉沙’,若这东西是绝世珍宝,价值可抵半个墨家叛逆,那我自是无话可说,但如果这东西只是普通平凡之物……”
季阳舒冷笑,视线从护卫转移到了四层小厮身上。
“若这东西原本只值几分钱,却因你的恶意抬价而卖出了几千两坑骗他人,本官可真心好奇你与明月坊是不是早暗有私通!”
一语说罢,全场陷入安静,众人面面相觑细细梳理着他的话,没一会,就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季阳舒的话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就是泼皮耍赖。
拍卖本就不是正常的交易方式,怎么能用平常的市场物价去衡量呢?
价高者得,东西好不好亏不亏,这些是参与者之前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的,若玩不起就不要玩。
再说后半那句,季阳舒怀疑那人是与明月坊达成了交易刻意哄抬物价,若真是如此,对方何必开口就叫价五千两呢?若真的如此,无人加价以至于对方自己出钱买下了,不也不存在坑骗这一说了吗?
说到底,是季阳舒想卖下‘沉沙’,但舍不得五千两黄金又不能当众退却失了面子,这才把对方的出价行为说成是坑骗。
就算真是坑骗,坑的是谁?骗的是谁?
自然,都是季阳舒。
“什么价值不价值的,这东西无聊至极,我不要了就是!”
沈长安甩了甩袖子,脸色阴沉的背过身子逃离了季阳舒的凝视。
他就算再不谙世事、再愚笨不知,也是看明白了自己才是这场闹剧的危险之处。
虽然不了解季阳舒的势力,但从那人极度嚣张的态度上能看出来对方绝非善类,而三层那人或许是也是因为看不惯季阳舒才出手加价的。
若是平时,沈长安定会开口嘲讽季阳舒,可现在,盗跖和自己皆是被通缉的叛逆,况且还有任务在身,若是这时暴露了身份,坑害的可是整个墨家。
沈长安以为自己放弃争抢对方就会收手,没想到季阳舒倒更加提起了兴趣,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阴险的计策。
“这位美……公子,他哄抬物价是他的问题,跟你要不要可没有关系,而且——”
季阳舒走到二楼低矮的栏杆前,脚尖点地运用轻功跃到沈长安身后不远处,自认为十分潇洒的摇起了折扇。
把季阳舒那破绽百出蹩脚至极的轻功看在眼里的盗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才忍住了笑,
气息不稳,内力单薄,脚步摇晃,落地时还险些摔倒,看来这纨绔子弟平日里也是不爱练武啊。
“有一点很奇怪,他为何要拍下‘沉沙’给予你?莫非……你和他以及明月坊都是一伙的?”
季阳舒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还未到达沈长安身边便已急切的伸出了右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暗自用力想要把人的身体扳过来,却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发力,对方都纹丝不动。
季阳舒嘴角抽搐,心中有些诧异,这红衣美人看着身形纤瘦单薄,没想到还挺有力气,
不过,本公子喜欢。
眼睛闪过一丝狠戾,季阳舒搭在沈长安肩膀上的手向下滑落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不时地用拇指摩擦着那堪比女子细嫩的皮肤。
“公子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视人,行为也属实古怪,还请跟本官走一趟。”
叮——
众人心下一惊,他们知道季阳舒的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以权谋私,可他们不知道,季阳舒其实更为阴险,他这是打算一石三鸟。
第一鸟,是把这红衣美人掌控在自己手里,动动手段再假以时日,再烈的马也会被驯服的。
第二鸟,是编造这人与三楼那人与明月坊暗中私通恶意哄抬物价,只要有有了罪名,他就可以随意处置三楼那个让自己丢了面子的人。
而第三鸟,便是对明月坊开刀。
明月坊安然无恙了这么多年,背后必定有大势力撑腰,而那势力,便是当今右丞相冯去疾。
若自己当真搞垮了明月坊,就可以趁机拉冯去疾下水给他治罪,到那时候,李斯这个舅舅必会好好犒劳自己,说不定还能让自己位列三公!
心中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作响,沉溺于自己幻想中的季阳舒完全没注意有三道阴狠的视线正死死地盯着他。
坐在沈长安对面将手指捏的发白的盗跖,四层楼上脸色阴沉全无笑意的小厮,以及坐在三层绣有仙鹤的黑白相间纱帘之后的,护卫口中出价五千两黄金的‘那位大人’。
季阳舒以为是天助他也,却不知自己已经被三方在暗中盘踞的危险势力给盯上了。
垂地的纱帘被拉开一个缝,里面的人递给了什么东西,护卫转身去取,面色凝重恭恭敬敬的将那东西端在手中。
“放开我。”
看见盗跖已经把手伸向了藏在腰间的瞬飞轮,沈长安猛地甩开了季阳舒的手,快跑几步来到了盗跖身边。
在旁人眼里,是这红衣美人害怕了所以躲到同伴身后,无人知晓他其实是在救季阳舒的命。
见人跑了,季阳舒也不恼,握了握拳头感受着沈长安肌肤残留下来丝丝温暖,心里想着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要不了多久那人全身心都会成为自己的。
“季阳舒。”
护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一楼,他直直的站在季阳舒对面,修长结实的身体形成完美且充满力道的直线,腰间的佩剑因主人周身的肃杀之气而嗡嗡振动,看上去危险至极。
季阳舒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这种气势,还是在咸阳宫的禁卫军训练场。
莫非……?
不,不可能,禁卫军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季阳舒连忙摇了摇头,挺起胸膛装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他收起折扇,抬头给了侯在二楼的家丁们一个眼神。
“大胆!居然敢直呼本官姓名!我现在可是以平准丞的身份在跟你说话!”
“平准丞吗……?”
那护卫嗤笑一声,把拿在手中的令牌竖在季阳舒眼前。
“哈?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可——”
季阳舒得意洋洋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恐惧。
“这……这是……”
季阳舒手中的折扇掉在了地上,只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有祖龙令!”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尤其是二层的那些富家子弟,一个个更是吓的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什么情况?祖龙令是啥?
沈长安满脸疑惑的看着季阳舒突然的转变,他侧过眼去看盗跖,盗跖也刚好回头看他,只不过他的眼中全是诧异和不可置信。
何为祖龙?
天下地上,祖龙独尊。
世间第一条龙,亦为万龙之祖,后降于凡间,肩负重大使命。
秦王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万物归一。
逆天命,顺众生,睥睨八荒!
始皇帝嬴政,即为祖龙。
江湖传闻,始皇帝拾天外陨铁,铸虎符调令全国兵卒,剩下的边角碎料铸数块祖龙令赏赐给朝中重臣。
宽一尺半,长二尺八,通体墨色,晶珑如玉,温凉若冰,正面刻有一栩栩如生的腾飞蛟龙,背面刻有祖龙二字,而两字之间有一颗翠色宝珠,宝珠正是刻印传国玉玺时所剩碎料,令牌两侧皆用纯金印出花纹,
其势恢宏,其型大气,持此令者,与帝皇同,见此令者,俯首跪拜,如君亲临,如皇降世。
始皇之魂,唯龙之魄,即为,祖龙令!
“怎么?季大人不认得这令牌了吗?我记得你舅舅也有一块吧?”
季阳舒不跪,那护卫也不恼,向前迈进几步将祖龙令高高举起展示给坊内所有人。
世人只知嬴政铸造了祖龙令赐予重臣,却无人知晓总共造了多少块又都赐给了谁。
李斯贵为左丞相,又是嬴政一统天下的得力助手,自然是得到了一块,至于蒙家、王家、亦或是其他人,无人得知是否被赐予了祖龙令。
跪?还是不跪?
季阳舒不敢抬头去看守卫,他把头低的深深地,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小官,没想到居然拥有如此势力!
若这祖龙令是真,他刚才那些无礼之举足以让他滚出朝堂甚至人头落地,
可若这令是假……
季阳舒咬了咬牙,既然是横竖都是死,那不如赌一把!
“你说这是祖龙令那它就是祖龙令了?万一是你家主子胆大包天假造令牌呢!”
强迫发软的双腿直立,季阳舒硬生生的抬起头瞪着护卫,双眼通红欲裂,分明是不肯服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持着令牌的护卫收敛了笑容,眼神犹如一阵寒风扫过,盯的季阳舒直感觉心头冷飚飚的。
祖龙令现,如君亲临,见令者当俯首跪拜。
可这季阳舒不仅不跪拜,甚至还口出狂言说令牌是假的,这已经不是嚣张跋扈的问题了,这是对君上的大不敬,论处起来,甚至可判车裂!
季阳舒是李斯的外甥,无能无才却位列九卿,平日里作恶多端百姓唾弃,现在又当众侮辱始皇帝亲赠的祖龙令,这些若是启禀上去,始皇大怒,遭难的可不仅仅是季家,更有可能会让李斯失去一部分恩宠。
果真是愚蠢至极的纨绔子弟,得了亲戚的好处还要掀翻人家的饭碗。
护卫抬头去看三楼未被打开的纱帘,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他知道,自家大人正在认真思考下一步。
就此放过?以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得。
当场斩杀?今天是天星会,不知道有多少厉害的角色隐藏身份来到这里,况且明月坊毕竟是右丞相冯去疾罩着的,在这里杀人等于不给他面子。
那……又当如何?
纱帘之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坐在各自座位的众人也都不说话,都静静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无人说话,无人发声,无人有动作,偌大的明月坊此时寂静的只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三楼纱帘内传来一声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的声音,再之后,是衣服摩擦地板的响,想来是那人站了起来。
来了!
众人屏息提气,打算看看拥有祖龙令的究竟是何人。
黑白相间的纱帘被开了一角,露出了两根纤细修长、一看就是非老年人的手指,手指翻转捏住布料,然后——
‘砰——’
明月坊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些年头的木门撞在了墙上,落下成堆木屑,已然是报废了。
“我奉公输先生之命捉拿两个十几岁小孩模样的两个叛逆份子!谁也不许动不许离开座位!给我搜!”
秦兵队友的嗓门极大,这一声震的屋内众人纷纷把视线转了过去。
沈长安和盗跖对视一眼,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两个十几岁小孩模样的叛逆份子,那不就是刚才跟随庖丁前往小圣贤庄的天明和少羽吗?
然而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能怎样?若只有盗跖一人,他只需施展轻功离开这里回去找小高他们就好,但现在沈长安在这里,又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不可能突然离开而不惊动任何人。
“你立刻回去找小高,务必要先秦兵一步找到天明他们两个。”
“那你怎么办?”
“我?放心,我自有打算,一定会平安无事。”
沈长安拍了拍盗跖的肩膀,示意对方放心。
这场景,像极了多日前在机关城那时,沈长安也是这般笃定自己一个人会平安无事,而盗跖信了他
结果呢?
结果就是白凤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现在让他再一次抛弃沈长安自己离开,他做不到!
“我带你一起走!”
手指捏的咔咔作响,盗跖死死拽着沈长安的衣袖不肯放手。
“要是走的了,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里?”
沈长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将自己的衣袖扯回,用一双满是坚定与信任的眼睛与盗跖对视。
“一会趁众人注意力转移的时候,你赶紧回有间客栈,墨家代任巨子和项氏一族的少主可就交给你了!”
“可——”
盗跖咬了咬嘴唇,生生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固然在意沈长安,可第一位永远都只能是墨家,若他现在继续拖拉以至于天明和少羽出了什么事,那之后他一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你……你小心……”
想说的那些到了嘴边最后只剩下轻飘飘的这几个字,盗跖不敢去直视沈长安的眼睛,对方却只是毫不在意的笑,伸手拽了拽盗跖额前那两缕偏黄的头发。
“喂!”
拽下衣袖,沈长安离开盗跖身边走到一楼中央,力气十足的喊了一声,成功的把大家的视线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想干什么!”
秦兵队长拿着武器快步走向沈长安,沈长安只是轻瞥一眼没有理会,然后抬头,看向三楼被拉开了一条缝的纱帘。
“你不是说要拍下‘沉沙’送给我吗?我现在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