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话 饿(二)
那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夜sè之中,震得我的心在不住的抖动。我和路子野急忙站起来,向声音来源的防线急匆匆的赶去。那声惨叫似乎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大家纷纷跑出来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声惨叫是从跨院之中的灶房传来的。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的笼罩在了我的心头,脚下的石板路也开始变得有些变得摇晃了起来。我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很快,我们便来到了灶房的门口,那里已经围了许多的人,都探着头,焦急的向里面张望着,脸上写满了惊诧的神sè。
路子野走了过去,皱着眉头低吼道:“看什么看,都散开!”那些佣人们看到了路子野,急忙低着头退了下去。那灶房的门也出现在眼前,那门紧紧的关上了,路子野伸手推了推,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划上了。而里面时而明灭的光线之中,似乎传了一种声音,就像是老鼠一类的动物在飞快的啃噬着什么一样,脊背一阵阵的发麻。路子野飞起一脚,伴随着门闩断了的清脆的声音,那扇门被踢开了。昏黄的光一下子用了出来,我和路子野急忙奔了进去,然后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
你见过饕餮么?传说之中龙生九子,第五子为饕餮。相传饕餮虎齿人爪,有一个大头和一个大嘴,十分贪吃,见到什么就吃什么,最后因暴食涨肚而死。
而眼前的景象怪异之极不逊sè于这饕餮之兽。只见一个人扑在散落一地的事物之中,狼吞虎咽地向嘴里塞着那些青菜和米面。那人的脸上浮现着几近贪婪的狂喜,白sè的面粉混杂着尚未嚼烂的食物的残渣挂在脸颊之上,显得格外的脏。他的神sè木然,眼睛之中丝毫没有光芒,只是一片灰暗。仿佛唯一的任务就是将那手中的食物塞进嘴巴里,然后艰难的咽到肚子里。而他的肚子,此刻已经涨的溜圆,似乎时刻都有可能爆裂开来。
我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时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灶间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的冷,我的手脚冰凉,不住的微微抖动着。而路子野则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拼命吞塞事物的人,喃喃的说道:“怎么肯能......”
我急忙问他:“怎么了?”但是声音却又小又抖。
“家父就是这么去世的。”路子野几近麻木的说道。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冲了过去,打掉了那人正在往嘴里送着的手,大声的吼道:“你别吃了!在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但是那人仿佛丝毫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浑身像筛糠一般的抖着,眼神呆滞的低沉的自言自语道,并且在奋力的挣脱着我的手。
“他说什么?”路子野急忙问道。我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仔细的听着那含混不停的话语。下一刻,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似乎被抽空了一般,呆呆的愣在那里。
“怎么了?”路子野催促着我,急促的问道:“他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然后只听一声惨叫,地上那人重重的翻滚了下去,那圆鼓的肚子一下子爆开了,鲜血夹杂着尚未消化的食物疯狂的涌了出来。他的手在痛苦的挣扎着,死死的抓着那深红sè的碗柜,上面出现了一条条突兀的刮痕。然后,那人的声音渐渐的微弱下来,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也暗淡了,嘴角冒出了白沫,整个人微弱的抖搐了一下,便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
无端的恐惧突然涌上了心头,那满地的血和碎屑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我浑身无法自已的战栗着,想转身逃走,但是两脚却如同被钉在了那里一般,丝毫无法移动。路子野在旁边注视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喃喃的说道:“又是这样......”
外面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响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看到这人的惨状,不由得尖叫了起来。路夫人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看着地上那人,先是一愣,紧接着脸sè一下子变得惨白,眼神之中渐渐的笼罩上强烈的惊恐,枯瘦的双手木然的举起,捂着嘴,蓦地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路子野急忙抢过去搀住母亲,然后对那些已经被吓傻了的仆人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扶老夫人回房间!”那些仆人这才回过身来,急忙蜂拥着将路夫人抬了出去。寒冷的夜sè不断的拍打着那微弱的蜡烛,灶间之中那微弱的光开始变得yin晴不定。空气之中那股酸味和血腥味冲进我的鼻子里,让我一阵阵的想吐。路子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低的说:“走吧。”然后就半推半拉的将我从灶间之中拖了出去。
冷风一下子灌进了我的嘴巴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我推开路子野冲到跨院的角落里狂吐不已。仿佛连胃都快翻过来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虚弱的抬起头,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之中,我似有若无的,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
有一只干枯的手在向我不停地招着!
我大骇,急忙后退几步,浑身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的。当我定睛再看时,什么都没有了。落满灰尘的木板堆积在那浓重的yin影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干枯的手。我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那狭小yin仄的角落。
“你看到什么了?”路子野走过来,低沉的问道。
我摇了摇头,迟疑的说道:“我......我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手?”路子野皱了皱眉头,走过去,将那些木板一开,那里仍旧空空如也。他转过头,对我淡淡的说道:“哪有什么一只手,是你太累了吧?也难为你了,今晚就留在我家住吧。”
“这不大好吧?”我用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胃,有些虚弱的说道:“伯母那个样子......”
“不要紧的。”路子野说,然后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家里也没有人了,不会孤单么?就留在这里吧。”
我看着他那有些异样的眼神,心里面却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恐惧。我读不清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神后面所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总觉得有一丝狰狞的神sè在一点点的清晰起来。我打了一个寒战,然后点了点头。
路子野笑了笑,然后转身对后面那低着头的仆人说道:“给季公子安排一间房。”那仆人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默默的向跨院外走去。天上的云慢慢的随着晚风四散开来,皎洁的月光铺洒在了地面上,路子野那高大的身影在这一片惨白sè的渲染之中,却变得有些突兀。
“第二个了。”他突然有些痛苦的说道:“先是父亲,然后是厨子,难道真的要我们路府所有的人都赶尽杀绝么?也许下一个就是我,就是母亲......”他的声音嘶哑中带着莫名的愤怒。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别担心了,会过去的。”
路子野猛的转过头,直直的盯着我。我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向一旁退了一步。他的眼睛通红,里面满布血丝,牙齿由于愤怒被咬得咯咯作响。但是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刚才幻觉中那张惨白狞笑的脸。我暗下紧紧的握着拳头,关节也因为恐惧而变得发白了起来。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路子野似乎恢复了正常,那张冷峻的脸上微微漾起了一丝勉强的笑容,对我说道:“不早了,去休息吧。我要去看看家母了。”然后幽幽的离开了这令人压抑的跨院。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半天没有离开。月光惨淡的映照着这个似乎仍旧沉浸在喧嚣之中的院子里,灶间的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那厨子的尸体仍然双目圆睁的躺在那里,四肢冰冷的摊开,就像一只案板上流着血的什么动物一样,嘴巴空洞的张着,似乎在无声的呐喊着。地上的血和面粉杂乱无章的混合在一起,显得异样的令人作呕。
而在那昏黄的火光之下,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我微微打了一个冷战,然后艰难的向前移动了几步。走到那门边,小心翼翼的向里面张望着。酸味和血腥味混杂着冲进鼻子,一阵眩晕。我顾不上掩住口鼻,jing觉的打量着这混乱的厨房。锅碗瓢盆整齐的码在角落中,也只有那灶台的下面,被翻得一团糟。我向那门里面探了一点,然后似有若无的在那门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双眼睛!
我不由得大骇的向后猛退几步,跌坐在雪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冰冷的雪如同锋利的刀一般,割着我的手,猛烈的痛了起来。刚才那眼神之中似乎带着浓烈的怨气,和一种说不清的神sè。是期待,还是狰狞?我说不清楚,只觉得那种目光让我变得很不舒服,就像是谁把手伸了进来,死死的掐住了我的心脏一般。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的想起在我的耳边。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急忙转过头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探出头来,jing觉的盯着我。
“啊......没什么。”我慌忙站起来,尴尬的笑着向老人解释道:“刚才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打扰了您真的很不好意思......咦?米婶?”
那老人一愣,借着月光仔细的打量着我,然后惊讶的叫道:“哎呀,这不是渊儿吗?快过来让米婶瞧瞧!都长这么高了......”我跑了过去,拉着米婶的手,然后心里面不由得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米婶是路府的老仆人,在路府已经呆了近五十年了。很小的时候我和路子野常在一起玩,米婶可以说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九岁的时候我家搬到了宁州的北郊之后,就几乎没有来过路府了,也就几乎再也没有见过米婶了。
米婶也拉着我,感慨的说道:“渊儿都长这么大了,米婶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你父亲还好吗?”
“家父已经......过世了......”我黯然神伤,低低的说道。米婶一愣,然后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说道:“哎......可怜的孩子......”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便问道:“今天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玩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为好,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道:“是......子野叫我来的......”然后紧张的瞄了一眼身后的灶间,生怕年事已高的米婶禁不起惊吓而出什么事情。不过眼尖的米婶还是注意到了我异样的目光,便疑惑的向那灶间走去。我急忙拦住了米婶,焦急的嚷道:“米婶不能去!”但是还是晚了一步,米婶走到了早间门口,接着那昏暗的光仔细的向里面打量着。然后看到了地上的厨子,米婶那佝偻的身形不由得猛的摇晃了一下。我紧张的在后面搀扶着她,生怕她倒下。
米婶只是紧闭着双眼,沉默了一阵,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悲伤的说道:“哎......报应,报应啊......”
我奇道:“米婶,你说的报应是什么啊?”
米婶双手合拢,对那厨子的尸体拜了拜,然后颤颤巍巍的向那房间里走去。我扶着她,缓缓的走着。走进房间后,米婶坐在椅子上,沉沉的看着前面,一言不发。我只得在一旁的小椅上坐了下来,不安的等待着米婶说话。
寒风在窗外肆虐着,吹得房檐上的瓦片发出哗哗的响动。米婶抬起那浑浊的眼睛,幽幽的说道:“其实啊,路府这些年里面,死的人不只是老主人和厨子两个人啊。”
我心中一惊,急忙问道:“米婶这是怎么回事?”
“从前年开始,就有仆人莫名其妙的死了。”米婶沉重的说道:“而且每次的死法都不一样。有的是上吊死的,有的是跳井死的。还有的啊,是自己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大伙都议论纷纷,说是着路府啊,遭了诅咒了。直到有一天啊,就连少主人也差点归西啊。”
“什么?连子野他也......?”我闻言骇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米婶叹了口气说道:“也就是半年前的一天,少主人突然发狂一样的从东郊的山崖上跳了下去。大家急忙将他救了上来,发现少主人福大命大,在跳下去的时候被一棵树挡了一下。少主人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过来。哎,可怜的孩子,刚刚醒过来老主人就......哎......”米婶说完便垂下头抹着泪水。
我愣愣的听着米婶的讲述,一颗心变得格外的凉。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就如同那飞絮一般,虽萦绕在眼前,却捕捉不到头绪。我的头开始一阵阵的痛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下子充斥进了我的脑袋里面,嗡嗡的叫着,仿佛要炸开了一般。米婶担忧的看着我,说道:“孩子,早点休息吧。这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那我就不打扰米婶了。”我艰难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向外面走去。同时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隐约之间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我揉了揉脑袋,来到了仆人们帮我整理好的客房,重重的倒在了榻上。
四周一片寂静,我没有点蜡烛,只是在这漆黑的房间中静静的躺着。外面的月光斜斜的照进屋子里,在地上投下规则的矩形。我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壁。今天所经历的事情如此的诡异,就像是一场噩梦,一场不愿意醒来的噩梦,支离破碎的片段开始浮现在脑海中,一阵阵的晕眩。
墙壁散发着寒意,吹在我的脸上,有些凉。我睁开眼睛,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想必是云朵又拢了过来遮住了月亮吧。我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脚,然后感觉到了一丝倦意。可是正当我要入睡的时候,在这静谧的房间之中,似有若无的,传来了一声哀怨凄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