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谷诚即将离任,有许多事需要提前处理好,还有一些公文需要整理,以便新任苏州知州的官员接手时不那么无措。
许诺快速翻窗进了屋子,胡乱洗了把脸倒头就睡,极其少有地没有进行睡前的锻炼。
第二日午膳过后,许谷诚让婢女传唤话,将许诺和许倩二人带至前院花厅。
因唐七是男子,而且不属于官宦贵族子弟,还是个市井混混,她们二人又到了议亲的年纪,花厅里摆了一架绣有花鸟的六扇屏风。
许谷诚今日穿着一袭青袍,却掩盖不住他迫人的气势。
许倩和许诺依次给许谷诚施礼后便到了屏风后面,不久熊猫眼的唐七走了进来。
唐七昨日受了惊吓,还吃下一颗不知是什么毒的毒药,又被手下的一帮荷官和小厮嘲笑了一通,一整夜翻来覆去没睡着,早晨天快亮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有人来请他去许府。
因为不是公事,而是家事,许谷诚没有用手下的侍卫,而是派了夙夜去天盛赌坊唐七过来,自然也让他在天盛赌坊打听了一番。
许倩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唐七,心中大喜,却不露声色,只用余光撇了许诺一眼。父亲果然是信任她的,否则不会因为她一番话,就找了外面的男子回来对峙。
许诺看到唐七的模样后心中憋笑,这人胆子也太小了些。
“不知如何称呼?”许谷诚并没有嫌弃唐七,而是让他落座,又命了人给他端了水上来。
唐七有钱,但没地位。从未进过这样的地方。他过去总是觉得天下老子第一牛,没什么可怕的,今日来了许府,见下人一举一动都十分规矩守礼,自己举动也不似平日那般随意。反而有些拘谨。
他今日穿着还算整齐,穿的是黑色的只穿过两次的袍子,没有褶皱。
他双手接过茶盏,讪讪地对着端茶盏的小厮道谢,回过头对着许谷诚道:“回知州大人,小的姓唐。家中排行第七,叫小的唐七便是。”
唐七从生下来就没自称过小的,因为他接触的都是平民百姓,就是偶尔在酒馆和赌坊遇见有身份的人,那些人也不会与他打招呼。至于朱商。他一贯是以掌柜相称。
虽然识字,但他到底是平民,他平日的生活和交往的人与官宦人家的子嗣差距太大。
他进花厅前也不是这般谨慎,但见了许谷诚后,说话动作不由得毕恭毕敬。
因为许谷诚身上带着一股威气,让他心中有些惧怕,虽然他一直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他不会逞强。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就是这个俊杰。
还好昨日错过了时间,否则在巷子拦住知州大人的马车,他该如何应对!
许诺听到唐七毕恭毕敬的声音。心中笑的不行,井底之蛙偶尔被人捞上来,会被外面不同的世界吓成这样啊!
“唐七,你可认识许家的人?”许谷诚倒是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与许家一位娘子有些联系。”唐七想起昨日古怪的声音和悄无声息的脚步声,突然觉得面前的知州大人并非不可欺骗。至少不会要了他的命。
屏风后,许倩眼底闪过亮光。这个唐七倒是个可用的,等这事过去。给他赏上几贯钱便是。许诺的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她憋屈了四个月,今日能看到父亲对许诺的质疑失望也就足够了!
许诺怎会注意不到许倩从脚底板到头发稍的兴奋,心中嘀咕几句,就听到许谷诚问:“哦?是许家哪位娘子?”
唐七垂着头,两只手紧紧环握着茶盏,犹豫片刻道:“是许四娘子。”
许倩刚转头看着许诺,眼中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片刻后才意识到唐七说的不是许诺,而是她!
说错了吧!
许倩相信唐七刚才是紧张才说错了话,镇定地转回头,继续听。
许谷诚继续问,唐七一一回答。
“前几日有个婢女拿了份信给我,除了信纸还附有一张五十贯的交子。信中说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许家六娘子曾在天盛赌坊做过一年荷官,是个性格活泼的,并非沉默寡言。因为没有署名,我也不必回复,就拿了交子,没当回事。不想前日又送来信,说她是许家的四娘子,事成后会再给我一张交子,让我昨日去堵住您的车……”
唐七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他昨日出了那样的丑,都是因为许倩,故此能把许倩说的坏些就说的坏些,至于许六娘三个字,他不敢多提。
许倩在屏风后听的手脚发凉,后来都有些发麻,只有眼睛不停地眨着,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唐七竟然无事生非,说了这堆东西!
难不成给他送去的信根本没问题,而是他不想帮她?
许倩对为了获取唐七的信任而说明自己的许家四娘子的举动后悔的要死!
这种市井混混怎么能信!
许诺坦然地坐着,一边留意许倩的反应,一边叹服唐七的编造能力,他先前拘谨的厉害,如今说胡话又毫无障碍,不再自称小的,而是开始以我自称。
唐七见许谷诚对他说的话没有反应,唐就继续说,当然说的越多,对许倩越不利。
许倩颤抖着肩膀,在屏风后喊了一声:“住口!”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许倩自己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喊出来。
尖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唐七知趣地闭嘴,尽量坐的端正地看着许谷诚。
他有什么理由要帮许家那个四娘子,只看她写的信,就知道是个目中无人的高傲的娘子,他可不稀罕。如果能在知州大人面前留下好印象。日后指不定有什么好处呢。
许谷诚没有理会许倩的叫声,而是问唐七:“刚才所言可都属实?”夙夜今早去天盛赌坊时仔细查问过,连看门的老汉也没落下,确实无一人知道有一个叫许六的荷官的存在,如今唐七又这样说。可见四娘说的话没有什么根据。
唐七点着头道:“是。”
许谷诚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唐七的话半真半假,但夙夜查到的东西不会出错。
许倩听到唐七的一个是字后,即便手脚发麻,也忍不住冲了过去,大喊:“你说谎。我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陷害于我!”许倩声音声音中带着哭腔。
害我被刀架到脖子上,害我被喂了毒药,害我被一帮小厮嘲笑,还不算得罪?
唐七听到声音后腹诽道。同时抬起眼看哭号的女子。
他没有受过大族教养,并不知有女子出现时应该垂眸避嫌,而不是大大咧咧地看着。
“父亲,此人所言,无一句为真,女儿不会做这等龌龊之事。”
“父亲,您不可相信他,他不过是个赌坊的荷官。他的话不值得信任。”
如果不值得信任,你为何要相信他的话,说六娘在天盛赌坊做过荷官。为何凭借他的话就说六娘不曾失忆,而是在伪装?
许谷诚对许倩很失望,摆手让她退到屏风后面,让她莫要失仪。
许倩那里肯,如果不说清楚,她这一辈子都会被父亲嫌弃。
她这次太过自信。没有给雨梅坞透露半点消息,杜姨娘根本不知她做的事。此刻也不能出来替她顶罪,她是真的陷入困境了。
唐七抬头看到从屏风后出来的娇美少女后。眼睛立刻就直了,听她说话后意识到她就是许四娘,立刻就后悔刚才把她说的那么坏。
不过就算知道她有如此美貌,他也不可能不说她的坏话,否则他昨日受的屈辱从哪里讨回来,否则他的命该怎么办。
“父亲,父亲!”
许倩几乎要跪下来了,许谷诚仍旧不为所动,唤了夙夜进来带唐七离去。他的女儿这般失态,不能让外人看了去。
许倩没想到父亲竟会如此绝情,往日只要她有一丝不情愿,父亲一定依照她的意思,如今竟然这般冷漠。
咬了咬牙,许倩最终跪了下来,在许谷诚两尺前的距离脊背挺直,一双美眸含着热泪,楚楚可怜。
许谷诚盯了她片刻,回想了一下昨日今日发生的事,不由觉得心底发寒,又带着些许自责,他管教的太少,竟然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
心机深到如此地步,连亲妹妹都要陷害。
许谷诚一句话也没说,迈步离去。
许倩余光看着许谷诚衣袍下摆先是靠近而后远去,心中冷的如一片寒冰。
父亲,竟就这样抛弃了她?
连问也不问,不在乎她到了如此程度。
不在乎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他是不相信她了,他眼中心中已没有她这个女儿了……
没有父亲的关爱,她在许府就什么也不是了。
许倩挺直的脊背突然就弯了下来,整个人摔到地上,泪水滚落,划过脸颊滴在地上,映出一片湿润。
许诺这时才从屏风后出来,看到许倩失落、绝望的模样,心中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当然没有有任何同情之心,因为许倩此刻所遭受的都是她咎由自取。
许诺没有过去雪上加霜,去冷嘲热讽,而是缓步离去。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许诺从屋里走出十来步,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急促愤怒。
“都是你,都是你!”许倩满脸泪水地冲过来,一只手举着,显然是要打许诺,她大声喊着说:“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母亲如果没有生下你,我就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女儿,所有的疼爱都属于我一个人!都是我一个人的!”
许诺轻易地就躲过了许倩的手,看着她娇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心中一叹,出声道:“是你太不知足。”
父亲母亲将你当做嫡女教养,你却不满足,不满足这份爱分成了两分,不愿许六娘与你享受相同的关爱。但亲情是不可能会分为两分,多一个人,只不过是多一份爱,爱会翻倍,而不是减半。
许倩用力用的猛,没打到许诺,自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衣裙划破,半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二人过来时花厅附近已经被许谷诚清走了人,她们也没带婢女,故此没人过来扶许倩。
许诺,自然不会扶。
只要是她的敌人,就算再可怜,她顶多不去雪上添霜,而不会伸出援手。
她不是爱心泛滥之人。
滴水之恩必会涌泉相报,但点滴之恶,她也会用整片海还回去。
太阳晒的厉害,许诺一直沿着游廊走。
进了内院,没走几步,就遇到满面忧虑的春棠和面无表情的七月,二人站在太阳下,鬓角已有细汗。
春棠见许诺过来,立刻迎上去,关切地问:“娘子,没事吧。”
昨日四娘子砸花瓶和茶盏时她就在院里,屋里说的话她听到了几句,今日娘子又被叫到前院还不许人跟着,她便开始担心,一直到现在。如今看到娘子回来了,她亦是放不下心。
许诺咧嘴一笑:“没事,就是四姐有点事,快走吧。在太阳下晒黑了,日后配不出去时可别怪我。”话毕抬脚就走。
春棠没想到娘子还有心情开玩笑,心情猛地放松了许多,没有多想,笑着跟上去。
许诺一扭头,就看到春棠笑的一脸灿烂,不由起了调侃之心:“看来咱们春棠确实是想配人了,我想想,有什么人家合适。不然问问李嬷嬷,她在府里的年成久,认识的人也多,让她参谋一二?你这一两个月赶紧嫁了人,也省的去京城照顾不了你爹娘。”
春棠脸刷地就红了,阳光照着更是觉得脸颊发烫,娇嗔道:“娘子莫要打趣小的,小的爹娘有兄长照顾,轮不到小的操心。而且小的想去京城。”
言下之意是不想在苏州这边出嫁。
许诺听罢哈哈笑了几声,不再说话。
回到茗槿阁稍微休息了片刻后,许诺就让七月去打探怡涟阁的消息,自己则去了映诚院,从吕氏那里讨了她之前安插到怡涟阁的婢女,让那个婢女来她这边做事,否则会被暴怒的许倩折磨到残废的。
吕氏听后自然是答应了,但说话时声音很低,显然已经知道了前院的事情。
不过这次吕氏眼眶没红,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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