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急宣,一盏茶的功夫,梁老太医的轿子便到了乾清宫门口,康连海赶紧放下茶盏,小跑进了太极殿,禀道:“皇上,梁老太医已候在外面了。”
“宣。”陆澜简短道。
梁老太医已年过七旬,颤巍巍的走进大殿,跪了下来:“老臣给陛下请安。”
陆澜并没有叫起,他踱着步,眉头微皱。
梁老太医跪得久了,不敢抬头,悄悄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半晌,听到天子的声音,喜怒难辨:“朕听闻,皇后醒来,竟忘掉了不少事情?”
涉及病情,梁老太医字斟句酌:“娘娘撞伤之处正是后颅,淤血易堵却难失散,可能…确会对一部分记忆产生影响,老臣以前亦遇到过此病案…”
“失去记忆,会否改变一个人的性情?”梁老太医的眼角余光,瞥见天子的龙袍一角。
“这…,”梁老太医又擦了擦汗,“照常理,只是失去记忆应该不会,但也总有意外,亦或许…不是性情改变,而是一个人本来的性情?”
******
陆澜揉了揉眉心。
太祖刻意压制下,开国之初受封仅四公八侯,而皇室之下,以四家国公府最为尊贵,世袭罔替,因其俱是陪太祖南征北战,为这江山初定立下莫大功劳之辈。为表不忘袍泽之情,太祖定下规矩:此四家适龄嫡女,可许配于皇室适龄男子,只有年龄或别的实在不匹配,方可另行婚嫁,以示共享天下。
承平日久,四大家族渐参差不齐,人才逐渐凋零,对可和皇室联姻的嫡女更为重视,论一句倾家族之力培养也不为过,京中均传“不重生男重生女”。奈何,自开国以来,四家女儿便少之又少,所出嫡女更是极少。因四公府与八侯之间互相联姻,同气连枝,加之其中镇国公府、武国公府、忠烈侯府三家手握兵权,实力不容小觑。因此,为笼络世家,这规矩便渐渐地松了,自他的祖父成宗以来,已不乏庶女进宫为妃的例子。
顾清玥出身四家之首的镇国公府,是当时大齐顶尖世家唯一的适龄嫡女。这样的身份,无论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朝堂制衡,自出生起便注定了进宫的命运。因此,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辞,自幼都是按宫廷后妃的标准去教养。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若皇子取顾清玥为妻,也变相等于取得了四公八侯等勋贵们的支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届继承人了。
先帝时,中宫无子,三个适龄皇子均是庶出,他居长,较顾清玥大七岁,于年龄上,皇弟成王、福王显然更为匹配。但先帝看重长子,他亦文采武功样样出色,因此先帝斟酌良久,几番思索,只令皇子们皆洁身自好。通常皇子于十六岁开府即大婚,先帝却表现得对诸皇子婚事甚是冷淡。就这样他到了二十二岁,先帝立他为太子,并为他和两个皇弟同时赐婚,而刚过及笄之年的顾清玥被立为太子妃。
十六岁的顾清玥,容色照人,韵质清华,有“京城明珠”之称,然众人皆知,这颗明珠必将落入皇家,因此,并无不晓事之辈去镇国公府提亲。此时,先帝的一纸赐婚最终定下来了名分。
大婚前夕,母后方赐下司寝宫女,他才初尝男女之情,本以为不过尔尔。然新婚之夜,在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浓妆艳抹仍然不掩清丽的顾清玥,方信天下有此绝色。这颗京城明珠,终被他揽入怀中,而天下,他也即将拥有,对一个男人来说,如何不激起他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他立志,要把祖宗基业发扬光大,守护好这万里河山,也立志做一个好夫君,好好待他的妻子。
新婚燕好,人前,他的妻子处处以他为主,恭贞贤淑,打理东宫宽严并济又不失沉稳大气。闺房之中,待他温柔顺从无微不至,这绝世美人柔情似水而又为他初绽风情的样子,世上几乎没有哪个男子可以抵抗,他亦不能免俗。
对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妻子,彼时陆澜是很有几分真心喜欢且不可谓不满意的。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明珠蒙尘,夫妻开始离心呢?
许是因成亲两年,即便独占恩宠,妻子也一直未能有孕,他极少踏足两个良娣处,张良娣却一举得子,妻子开始心事重重。即便他对此并不在意,多次抚慰,但妻子仍是压力难解。
许是因亲政以来,他才发现沉疴积弊,积重难返,多年来世家利益交错,根深蒂固,新政改革阻力重重,难以推进。对世家,他不得不采取分而治之之策,或拉拢,或打压,同时大力提拔寒门士子。而,第一次,他感到,他的妻子,不仅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世家在后宫的势力。
一向和睦的夫妻二人,逐渐有了分岐。为稳定前朝,他开始选秀,有了三宫六院。纳的女子多了,虽然没有如妻子那般兰心蕙质,可是,或小家碧玉,或美艳妖娆,或天真烂漫,争夺着他的恩宠,乱花渐欲迷人眼。凤仪宫,他逐渐去得少了。聪敏如妻子,当然能感觉到他的冷落,却依旧平静如昔,她处理宫务平和公正、对他有孕的嫔妃照顾有加,她始终是他完美的妻子,端庄的皇后。
后来,只在初一、十五,他才会踏足凤仪宫并留宿,他说服自己,祖宗规矩不可废,毕竟少年结发,他应该给予她一个皇后的尊荣。然而,私心里,这半月之约是他在朝堂和后宫里休憩的港湾。他一直以为,他的皇后,永远温婉端庄,淡然大度。但不经意,他才发现,她还有另一面,从不为他所知。而后来,成婚以来顾清玥与他发生了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
七年婚姻,他真的了解自己的妻子吗?
******
太极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天子沉吟道,“可能会好?约得多长时间才会恢复?”
梁老太医更是谨慎:“主要看后颅淤血的消散程度,正常情况下,约莫在三个月散尽,届时娘娘应可记起所有的事情。但若消散较慢,也有可能需要一年、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但老臣定会率太医院推敲方案,斟酌药方,以期娘娘早日康复。”他的额度抵在地面上,天气渐暖,太极殿的澄金地砖仍沁着寒凉,他却汗透重衣。
“唔,”天子不置可否,悠悠道,“某些时候,忘记一些人,一些事也不是什么坏事…老太医,你说呢?”
梁老太医的汗又刷的落了下来……
******
梁老太医告退后,陆澜仍摁着眉心,沉吟不语。
日影西斜,阳光穿过太极殿镂空的雕花窗格子,在地面上映出室外竹叶婆娑,桃枝料峭,康连海大气也不敢出,希望自己此刻是块布景板。
陆澜忽又问道:“此事,宫中还有何人知晓?”
康连海心知肚明,回道:“只凤仪宫紫韵几个娘娘心腹宫女以及梁老太医知晓,紫韵等出身镇国公府,无论是为公府还是皇后计,定会守口如瓶。”
“皇后可已知晓自己因何而病?”陆澜又问。“宫中上下,皆知娘娘是因为元宵庆典过于劳累,不慎跌倒撞伤。”康连海恭恭敬敬。
沉默半晌,康连海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可是,皇上,镇国公府的事儿,瞒不住啊,娘娘迟早会知道…”
“无妨,过半个月,待皇后身子大安,让紫韵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透露给她吧,皇后大好之前,禁镇国公府一干人等进宫或传递消息。”
陆澜心道,这样,即使悲痛,也不至于太过伤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