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茗阁出事了,老高比谁都着急。
自他在这里审了案,与春柳私下合伙,在礼房、户房入了册,就相当于他接手了这里。
老高知道那几家大粉楼的后台是布政司的人,自己根本沾不上边儿,也就是一年请老高一回。至于人家与魏主事如何勾连,那不是自己操心的事。
秋茗阁不大也不小,如何向户房纳税自是老高勾连,春柳这边得多少也是老高说了算。
自他升了刑捕司副指挥,短短一年,他乡下的妻儿手里已多了三十亩地。他在城里的妾手里也多了一笔银两,这个妾又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儿。
儿女成群让他颇感欣慰,也让他对金银有了更热烈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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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也床上陪了他几回。
有一回,春柳说:“爷,遇到你后,原想找个去处过安稳日子。后来妾也看明白了,我就是花柳命,离了这种地方便没法活。只是妾困在此处,即便积攒下些,说不定哪一日又被别人一把拿了去。”
老高知她想起了那十锭小金元宝,黑黄脸红了一下,“你这娃勿多虑,比起杨伯雄、倪如风,我待你如何?有我在,都会布排妥当。除了日常用度,此处不可留金银。我为你觅处小院儿,都放到那里,供你将来度日、养老之用。”
似乎一切都挺圆满。
这一日,秋茗阁的一个伙计跑来找老高,“爷,出大事了。”
老高听了个大概,起身往外走,见王正阳正要出去,喊了声,“正阳,跟我出案去。”
王正阳闻声,手里攥着刀跟过来。
老高以前虽然与王进福表面上兄弟一般,心里却是敬而远之。
他嫌王进福这个人太老实,不懂变通。
本来办案看的就是有没有捞好处的机会,但有王进福跟着,往往碍手碍脚办不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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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王进福与赵俭二人是生死交情,给王进福面子也是给赵俭面子,而赵俭这个人又恩怨必报。
王正阳一眨眼变成了英武后生。并且老高已听闻,他武功高强,屡败强手,便想把王正阳拢到手下。如此在平阳的腰杆也会硬不少,故而有意无意地近乎些。
春柳天亮时被发觉死在床上,腰包里的碎银被盗走。
为了迎来送往方便,春柳的房间自然在前院儿。
老高让所有人留在门外,只和王正阳进去。
屋里已被秋茗阁的人动过了。春柳的尸体仰卧在一堆被子旁,嘴角有一丝血,咽喉处两块黑青。
老高扭头问:“贤侄,你如何看?”
王正阳:“杀人者是个行家。”
老高点点头,喊道:“今儿早谁第一个进来?”
一个苹果脸、单眼皮儿的小粉头进来施礼,抹泪道:“爷,往常妈妈早早便起来送客。今日一醒,见身边客人已经不在,想着客人柜上还押着二两银子,便来唤妈妈,谁知进门却见她仰卧着不动,上前看已是死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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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问:“你刚进来时床上、屋里可是眼前这般模样?”
小粉头:“被还盖在肚子以下,脚露在外面,头歪着,胳膊两边摊着。”
老高:“然后哩?”
小粉头:“然后妾门口大喊,进来几位哥姐,七手八脚呼唤、翻弄了一回,见腰袋被倒空了。”
老高让把院里的人集齐,连粉头、嫖客和打杂的一共二十几人。
那些嫖客听到院里的妈妈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都跑了,只剩几个睡过了头的。
老高让粉头们挨个说,自己客人离开的时辰。
除了苹果脸小粉头的客人早早不见了之外,都是在院里咋呼着死人了之后匆忙走的,且都与柜上两不相欠。只有这个人,在柜上押的二两银还剩五钱没拿。
老高将苹果脸单独留下盘问。
原来,那嫖客三十来岁,高个儿,大骨架,似关中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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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来宿过一夜,问这问那,先是夸这里的妈妈美貌,还到春柳的屋里搭讪了几句。
昨夜来,只是让苹果脸陪他灌酒,并未行男女之事。后来苹果脸独自沉睡,醒来那人已不在,又出了人命。
再问门口了门儿的伙计,只见过此人进来,却未见出去。
老高道:“这便是了。此人可在你处留有什么物件?”
苹果脸道:“他空手而来,妾看他连个腰袋也未曾系,只拿出二两银交柜上。”
老高又查看了一回春柳屋里,对门外的两个差役道:“尸首先停到后院阴凉处,让客人们都散了吧,今日关门谢客。”
老高心里转着,春柳这飞来的横祸显然是谋划好、奔着她来的,可是何缘由,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他问王正阳:“贤侄如何看?”
王正阳:“就为杀人而来。若是图财,柜上的远比腰袋里的多,以此人的手段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高和王正阳转到后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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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面是二层楼,阴面是前院的后墙;东面是与前院相连的一长排厢房,分成七、八个客房;西厢房是三间,原是倪如风住的地方。
老高接手后,将这里一间改为库房,匀出来两间改成客房,又招了两个粉头。
二人四下望了望,老高指着西边,“歹人既然没走大门,大约便是从这里出去了。”
王正阳:“属下上去看看。”说着,走到西厢房的山墙处,脚腕轻轻一拧便上了房顶。
看得老高一惊,喝彩道:“好身手。”
王正阳屋顶上扫视了一遍。
屋顶上多年风吹雨淋,结了一层斑驳的黑苔,若是有人踩踏定会留下痕迹,却是没有看见。
西厢房的山墙与二层楼之间,是与街外相隔的一堵墙,墙上搭着的瓦檐,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眼前的这片痕迹看出,此人一跃便上了墙头,但腾跃功夫又不很高,所以才会留下重重的一道印迹。
对着院里的老高道:“高爷,就是这里。确是身材高大,又身手好的人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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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阳跳下来,老高道:“我们去柜台看看。”
管柜台的是个面色青白、戴四方巾的小个子,老高让他辨认一下昨晚那客人交的二两银子。
“这里比不了集市,来客都是有数的,谁往这里交过二两银,想你能记个大概。”
管柜台的将里面二两的银锭分出来,一共二十多锭,一个一个地端详回忆。
最后,拿出一锭,“爷,大约是它。客人交的银锭,小人先要看一眼成色,再用戥头过。我记得这位客人交的虽不是老银,上面的号记却是模糊不全,想是搬运之时手脚粗鲁磕碰所致。当时还想,说不定这锭银从金山银山里过了一回,才会磕成这样。”
老高和王正阳端详着,见纹丝处记有“x府号贰两”字样。
老高自言自语,“金银之物所过之手何止百千,靠这锭银难知何人。”
王正阳不解,“高爷为何还要找这锭银?”
老高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凡成锭金银,必是经了老字号倾银铺号记过的,人们才敢信。大户累积的金银会雇了倾银匠为自家熔造,而外地进入我平阳金银,经过一些时日大倾小、小倾大,也多变成了平阳字号。平阳虽大,在银锭上留字号的不过两百来家。凡成锭的皆出于此类,你可曾见过往来用了一堆银角儿、银边儿的?”
王正阳笑道:“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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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接着道:“凡自家倾了银的,也必是带了自家的字号。”
王正阳:“属下明白了。”
老高:“早些年,办一个盗窃案,那嫌犯家起出的银锭全是失窃大户家的字号,这叫铁证如山。这锭银咱们先收着,说不定日后会碰上类似的。”
老高让秋茗阁歇了三日,布排人将春柳走了个过场葬了。
春柳的小院和百多两积蓄尽归老高,似乎又一切如常。
王正阳这一段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念春花,记着与春花十月翻墙暗会的约定,又怕赵叔、荷儿姑看出他的勾当。
又有些自责,当初他是那么看不起老陈,可当下他已成了与老陈一样的人。
回到家吃完饭,便躲到后院不顾一切地练功。
荷儿怪赵俭,“阳儿都这个年纪了,跟个小老虎一样,你怎的就不给他做主把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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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柜摆弄着几锭印着不同字样的小银锭,“在平阳城,除了西关单老爷还能有谁?”
回到家讲与赵俭,赵俭道:“是个佐证,不足以认定是他家的人,但从他家查下去大差不差,单飞虎早该下狱了。”
赵俭手握肖正良的举告书,正犹豫着,是交给郝云还是交给邓知府,总归是不能给魏主事。
肖正良人跑了,自己却拿着他留下的举告书,一旦交出去,如何说清来路?一时没了主意,便先压在了手里。
以手里的证据,若再找出几个人证,足以将单飞虎下狱了。
便对王正阳道:“你将这事说与高爷,其它不要再管。”
老高听王正阳一说,秋茗阁那二两的银锭出自单府。
外地凶手,手里有出自单府的银锭,六、七成把握是单府的人干的。
思来想去,接手秋茗阁以后,自己未与单飞虎有过任何关联。
再想起春柳与倪如风之间的事情,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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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单飞虎杀的人,也是他们之前的勾当,与我无关。
单飞虎我惹不起。春柳一死,便与我老高撇干净了。
罢了,谁是冤死鬼,让阎王去断吧。
春柳被杀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十月初一这日,王正阳如往常一样,吃完饭回到后院练功。
他找不到夜不归宿的理由,又不能让春花彻夜空等。
子时过了一会儿,便着了灰绸衫,网巾也不罩,自墙跃出。
赵俭的宅院在南关的西面,而高金堂的宅院在东南,并不算太远。
王正阳沿街的屋檐、墙根下来到高府墙外,跃到伙房的屋顶,再到西厢房屋顶往下看。
没有月亮的夜空,星光浩瀚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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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阳轻轻跃下,站在海棠树下的暗影里。
海棠叶子窸窸窣窣,不似梨树那样哗哗响。
甬路两旁种了几行菊花,黄、白的花儿在黑暗里显出片片微白,他不确认春花是否已回了娘家,今日是初一,他俩说好的。
脚步飘移到窗下,轻轻叩了两下窗棂,里面道:“正阳哥,妹等着哩。”
莫耀祖一到西安,先安顿了妻儿,便与梅、夏两位副主事会合,带着朝廷、布政司、平阳府衙门的公文,动身往陇西。
邓兆恒听了郑天野的建议,让两个副主事先带了两套重甲,给兰州卫、甘肃镇二位总兵过目。
二位将军看了相关公文,得知平阳府正在日夜赶工制作重甲。
当场让军士穿上比试刀枪,都很满意,直接问何时能运来。
梅副主事:“邓大人说,无论十二万盐引将军能否重开,重甲必是要五千套全数制好送来。为此,不惜平阳府所有官吏全年俸银减半。”
两位将军连声赞叹,痛痛快快重新将盐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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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平阳府将重甲悉数运到西安,两位将军派属地军民去接运回来。
临别,甘肃总兵捎给邓兆恒一支羌笛,兰州将军则赠了一件羊羔皮短袄。
返程的路上,兰州卫怕盐引再出意外,派出一小队军士相随翻越陇山。
一行人在陇山的隘口驻足,坐在路边山石上歇息,东望山峦连绵无尽,一片葱茏;西望黄绿斑驳,一望无际。
梅副主事叹道:“陇东、陇西,俱是我大明朝好江山啊。”
抚今思昔,与夏副主事闲聊起来。
夏副主事:“梅大人可知二位将军所赠之意?”
梅副主事:“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甘肃镇望玉门关而不达,铁马雄关处,等闲寂寞。将军这是向邓大人诉说惆怅。”
夏副主事朗声诵道:“羔裘如濡……”,梅副主事随声附和,“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莫耀祖见两位老爷说得有些激动,问:“二位大人,可否指教小人,方才所诵的是何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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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视笑了一下,梅副主事道:“将军是对邓大人讲,他得朝廷恩泽,百姓重托,会与边关共存亡。”
莫耀祖:“听来真是好将军。”
梅副主事起身道:“我等受点儿辛苦,也算为朝廷出些力。”
到达西安,莫耀祖留下操办生意,两位副主事则带着四名随从继续东行。
邓兆恒接梅、夏两位副主事驿马快报,已在返程路上。
当下把郝云派去了风陵渡等待,有郝云护卫,这回当不会重蹈前辙。
郝云带人走后不久,邓兆恒思忖着还有何纰漏。
一想,自钟鸣岐出事以来,对河东盐池的跟踪、暗查,发觉刘凤田比自己之前想的要跋扈、狠辣得多。
暗道: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人都会笑话他邓兆恒废物,只派了郝云带几人去接,似欠周全,又想到了王正阳。
王正阳被带进内客厅,邓兆恒端坐,正对着他,看着他行完礼,立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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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捕头,户房、刑房二位副主事自陇西带回十二万盐引,即将抵达风陵渡。之前钟副主事因此遇难,足见其中险恶。此次不能再出事了,我已派郝指挥带人去风陵渡接应,他是明;你暗中护卫,直至盐引入了平阳府库。”
王正阳回到家跟赵俭讲,明日要赴风陵渡。
荷儿:“说好的办差你爷儿俩不分开,这一去就怕抡刀弄枪,我放心不下,让你叔一起去。”
王正阳笑道:“荷儿姑,不必担心。郝爷已带人先去了。”
赵俭:“上回是钟大人大意了,这回有郝爷和阳儿,当万无一失。”
王正阳一连半个月,夜夜去与春花相会,而春花夜里大半宿不眠,尽享鱼水之欢,白日无精打采,吃过饭便是睡觉。
大太太对二太太道:“这般懒惰,是不是怀上了?”
二太太:“刚来时早早歇了,我去探问过,不像是有喜。”
大太太愁道:“如此总在娘家住也不是个理儿。”
二太太:“春花这是命好哩。似我这样,娘家早早就没人了。她不是已跟婆婆讲好了么,想住便多住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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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觉出大小姐有些异样,还是她未出嫁时。
一回,王正阳低头从窗前过,大小姐从开着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恰被二太太看到,她看出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男女之情。
待春花出嫁、回门几回,二太太已看出了个大概,只是不知二人到了何样地步。
后来,王正阳离开高家,到刑捕司当了捕头,过年时来看高老爷一回而已。
想来把大小姐这边忘了,这事也便不再过心。
晚饭前,二太太到西跨院看春花。春花睡了大半个白日,已养足了精神,二太太又看着诧异。
“春花,你怎的天晚了反倒精神起来?”
春花脸一红,“黑白睡颠倒了,往后我白日不睡了。”
二太太回到正院,高老爷正高声数落大太太,“都是你与张奶娘惯的,早起不起,白日想睡便睡,那夜里做啥哩?也不光怨张家人,你俩把闺女养成啥了。”
月光如水般照着平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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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阳自房上跃下,还在海棠树下的斑驳阴影里,眼前的花草在月光中静静地、孩童一般立着,能看见树叶间一嘟噜一嘟噜海棠果儿的暗红。
明日,他就要动身去风陵渡了,春花那不顾一切的情意让他舍不下。
叩了两下窗棂进去,春花已铺好了被褥等他。
春花:“正阳哥,今晚你用用心,别让妹再白折腾一回,往后难有这样的时机了。”
王正阳:“明日我要办差去,今晚确是最后一回。”
春花:“哪里,多长时日?”
王正阳:“河南那边,少说也得二十来日。”
春花:“下回我们何时见,还是正月十五?”说着抽泣着,抱着王正阳。
窗外,皓月当空,夜风里已多了丝寒意。
屋内,春花气喘吁吁道:“哥呀,怀了你的娃,便回娘家等你来,再也不去他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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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阳眼泪滴到春花脸上,轻声道:“就依你说的。”
说完穿衣出门,跃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