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和沈安归家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兄弟二人身后还有两位客人。
大兴庄里安全,因知道次日便是正月十五,州学开学的日子, 清楚他们今晚是必会赶回来的,因而家里给留了门。
这个时间点,那两位客人进了一进院后便没继续往里。
“来得唐突, 你先进去与乡君说一声吧,我们稍后再进。”
来人不是别人,是曾三郎和禇其昌,这大晚上让客人站在一进院里等也不是那么回事,沈烈道:“不要紧,先随我去厅里坐下吧, 只不知阿萝睡下没有, 想是要让二位稍等一等。”
曾子骞听他这般说, 也就没推拒, 一行四人一起进了二进院。
想是开院门时有点小动静, 沈银穿里衣从东厢屋里探出头来查看,见是沈烈和沈安,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大哥二哥, 你们回来了!”
刚想问吃过晚饭了没有, 就见得还有旁人:“有客人吗?”
嗖一下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就拎了外套披上,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开门出来了。
沈烈看他这动作快的, 道:“夜里凉, 你回去睡着吧,我和你二哥会招待。”
瞧着正屋卧室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却又没听到声音, 未知桑萝和孩子是睡了还是未睡,又问沈银:“你大嫂睡下了吗?”
沈银挠挠脑袋,道:“刚才阿窈和谦宝还闹腾,这会儿刚安静下不多久,想是刚被哄睡,大嫂许是还没睡吧?”
沈烈点点头,领曾子骞和禇其昌二人进厅里落座,见沈安和沈银已经去烧水准备泡茶了,他说了一声,进去屋里先寻桑萝。
沈烈几人说话声音很轻,沈家屋子用料也扎实,隔音是不错的,不过桑萝还是隐约听到点动静,猜是沈烈回来了,谦宝已经睡得香了,只阿窈有个习惯,夜里哄睡喜欢趴在她胸口,这会儿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不时还动一动嘴唇叭嗒吮一下,不知梦到什么好事,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无齿的牙床。
桑萝看得好笑,怕她还没睡沉,一时也没动弹,只看了看房门方向,不多会儿,房门被人从外边小心推开,踏着夜色进门的不是沈烈是谁?
夫妻俩视线一对上,桑萝就竖了食指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着些。
沈烈惦着妻儿,见桑萝半靠在床头,凑过去看了看,谦宝已经睡得很香了,阿窈趴在她娘怀里,吮着手指睡相极憨,几日奔波的辛苦一瞬就都散尽了。
只是这时却没有时间再多看孩子几眼,他低声与桑萝道:“曾刺史和禇司户过来了,人在正厅,来见你的。”
“见我?”桑萝诧异。
沈烈这一趟跟曾刺史下乡,一则曾刺史要看民生,二则,州署衙门要代朝廷购粮,歙州一带在去年冬官府就已经走过一遍了,因下边几个县去年冬几乎没买到多少粮食,开年衙门开了印不几天,曾刺史带着禇其昌和一帮小吏就亲自下县去看情况了。
自然,沈烈和沈安兄弟二人被他顺手带去开小灶,看经济民生也是颇锻炼人的,尤其跟衙门事务挂钩,沈烈问过曾子骞意见后又带了一个魏清和。
这买粮买粮,怎么绕回大兴庄见她来了?
她满腹疑问,但顾忌着怀里还没睡熟的孩子,也不好现在就问,小心坐直些许,以极缓的速度把阿窈放到床上,掖好被子。
小丫头吮手指放在嘴边的手指动了动,嘴唇一吮住,又睡香了。
桑萝这才到一旁穿好外衣,略整了整头发,随沈烈一起出了房间,旁边就是偏厅,沈烈索性便等一会儿一起说了。
进到厅里,桑萝还未见礼,曾子骞和禇其昌一见桑萝出来,忙起身抱了个拳:“暗夜来访,实在失礼,打扰了。”
二人身上着的还是一身官袍,官靴上满是黄泥,一行人显然是刚从乡下回来,怕是连城门都还未进。
桑萝摇了摇头:“无妨,听沈烈说二位大人是来寻我?不知是何事?”
曾子骞虽着急,这时却还稳得住,先请桑萝入座,而后方道:“我们这趟出去的目的乡君想是知道?”
“略知一二。”可这与她怎么扯上干系了?
曾子骞看出桑萝疑惑来,道:“这一趟买粮并不顺利,除了歙州周边这一带,下边诸县除了大户手中,普通乡民那里很难买到多少粮食。”
桑萝眉一挑:“这不应该吧?官府给的价钱不错,如果说是之前饿怕了,朝廷地没少给,去年半点田赋未收,地里出产的粮食都是自己的,留足自家人两三年的口粮还是能有余粮的吧?”
一百九十文一斗的谷价,比之去年正月陈谷三百多文一斗是降了许多,榀这个价钱比之正常年景也是三倍有余了。
可以料想得到,到今年秋收时,如果朝廷养民的政策仍能贯彻,没有太多地方出现天灾人祸,粮价就算不落也不大可能还涨得更高了,留太多粮食在手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
朝廷免赋三年,显见得是会缺粮的,官府肯花银钱来买,百姓又怎会不愿反哺朝廷呢?所以去岁衙门来买粮和买刚收成的薯蓣时,大兴庄周边这一带,各家留自家人两三年的口粮,有余力的都卖了出去。
哪怕桑萝和陈家原本打算用薯蓣做点副产品的,但朝廷买去是分发各州县做种块的,官府价钱还给得公道,自是以朝廷为先。
曾子骞听到这里轻笑了笑,沈烈在一旁给桑萝作了解释,道:“歙州诸县乡里百姓手中余粮并不算多。”
一句话把桑萝说愣住了。
“人出来得晚,开地开少了?”
这是她想到的唯一可能。
沈烈却是摇头:“是也不是,出来得晚开地少的是一小部分人,但其实出来得早的地也没有全种。”
一句话把桑萝说糊涂了。
沈烈道:“田分上中下三等,咱们当初出来分到的田均是上田,虽抛荒了好些年,开出来也还不错,而出来得晚的,因如今人口少,下田倒是没有分,中田是有的,但中田地力跟不上,通常种一年需休耕一年,不然纵使种了收成也不会很高,连种个几年那田怕是就要废了。”
“所以朝廷分田不少,百姓其实并不能全种,视田地情况,大多只种一半或是小半。而且,我细问过各乡乡民,他们精耕的中田去岁秋收一亩地得稻谷约二百六七十斤。”
而大兴庄周边这一带用了桑萝的堆肥法,中田和上田亩产在三百一十到三百三十余斤左右,每亩相差约四十多斤,且大兴庄用了堆肥法后,田里地力跟得上,哪怕周边乡民手中的中田也并不需要耕种一年就休耕一年。
这才是诸县乡民不敢卖粮的原因,周边诸县乡民手中的余粮和歙州城附近这一带的乡民手中的余粮压根它就不一样啊。
“堆肥法?”桑萝一愣之后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额头,面上显出懊恼之色:“我竟全然把这事忘了。”
沈烈不动声色道:“怪不得你,用得太习惯了,我和小安、清和也是跟着曾大人在乡里走了几日才反应过来。”
曾子骞忙接话,“是,这个不怪你们,我听沈烈也说了,你这个法子早在当年避进山里就教了出去,时隔这么多年,不止大兴庄庄民,周边山民也依样学着用了好几年了,出来后又都住在你们左近,大家都这么用,习以为常的东西,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尤其桑萝,这一年到底干了多少大事曾子骞心里门清,一个女子,怀孕生子养了一对双胞胎,改犁造纸两次献方,还管照着家里的田地和生意,说实话,这种事若是世家贵族里的大家主母,手下有一群得用的人,除了改犁造纸,别的能做出来不稀奇。
但寒门小户,能把这么多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是本事。
桑萝冷静下来,道:“是,好在现在也不迟,抓紧一些赶今年春天还行,堆肥法并不多难,沈烈未曾告知大人?”
“说了,也已经在各县教授过一遍了,所以才回得这样迟,只是我细问过沈烈你们庄里的耕种情况,还有些问题需来请教乡君。”
“曾大人只管问,我于种地一道并不精通,但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并不精通……
禇其昌都不敢说话。
曾子骞也只当桑萝这是谦虚了,夜深加之沈家有孩子,他直陈来意了。
“据我与老农们问到的情况,一块田地如果连续种几年,哪怕粪肥和绿肥都跟得上也会致田土板结、粮食减产、各种病虫害加重,似大兴庄这样一年种两轮,没有问题吗?”
桑萝摇头,道:“大兴庄一年种两轮,但采用的是水旱轮作的法子,水旱轮作可以平衡土地肥力,一定程度上害虫也能被淹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淹死,总归来说,害虫会少很多。”
“而不同的作物轮作……”桑萝顿了顿,她不是农学生,也并不学农,知道的一些知识大多来自于自己的实践或是见闻,说白了,半吊子。
组织了一下语言,方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是不同作物对土地的需求不同,能够给土地的回馈也不尽相同,选用对的作物进行轮作的话,土地的肥力不会被单一的消耗,相对而言是平衡的,可以被调节好,所以土壤板结、减产和出现病虫害的情况会大大降低。”
“反之,选用错误的作物进行轮作的话,会出的问题也多。我知道的能够轮作的品种也并不多,这需要有人花较长的时间去钻研、实验、观察才能够确认。”
作物还分类吸收营养?不都是草灰和粪吗?
禇其昌听得一脸懵,但不妨碍桑萝一边说,他脑子里一边哐哐的记,一个字都不敢漏下。
曾子骞记忆力好,听一遍大概都明白了,又问桑萝:“你目前已知的有哪些作物适合轮作?”
“目前来说我庄子里试过还没发现问题的是水稻与豆类、油菜、小麦、紫云英,再多的我就不确定了。”
甘蔗其实也是,但她在歙州一带目前还没见过,也没试种过,便也没说。
曾子骞哪怕之前已经听沈烈大概说了,现在听桑萝具体的讲了讲其中原理,也激动得放在腿上的手微紧了紧。
粮是没买到多少,但有桑萝的堆肥法和轮作法,比之帮朝廷买到万石粮的帮助还要更大。
他强忍着才没马上站起来拜谢,又问桑萝:“堆肥法和轮作法要推广开的话乡君可还有什么建议?”
建议……
桑萝略想了想,道:“我不知朝廷是否有农官,如果建议的话,建议朝廷可以专设农官的职务,专研种养殖一道。另外,堆肥法的基础是得有足够的肥,只人的粪便自是不够的,乡村的话我比较建议百姓家里除了养鸡鸭,情况许可的话再养一两只羊。”
“羊和猪不同,猪少不得糠和豆渣,羊对精料需求相对来说不算高,有精料长得好些,没有精料其实有草也能养活,家里只要勤快一些,这也是一个进项,羊粪发酵后肥地却是极好的。”
“大兴庄和周边乡民们粪肥能接得上其实也得益于我们早前从山里出来就带了不少羊、鸡、兔子,后边又买了猪养着,种养结合,粪肥就比其他诸县乡民要多得多。”
曾子骞闻言笑了起来,看沈烈一眼,道:“你们倒不愧是夫妻,建议也是一样。”
沈烈对桑萝了解一些,听了前一句是对乡村的建议,问道:“州城也有建议?”
桑萝轻笑,点头:“有,州城县城可设立公用厕间,分男女,隔一定距离设一个,一则便民;二则有了公厕以后城中必然要干净许多,一定程度上甚至能减少疫病的发生;三则收集到的粪肥也可供乡间百姓种地之用。”
桑萝从前所在的时空,中世纪欧洲街道的脏是闻名的,但其实中国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明朝时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多好的解决。
她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长安道中有二恨,遍地乌纱,触鼻粪秽......偶从道旁屎,方解裤,卒遇贵官来,前驱诃逐至两三胡同,几于裤内。2
这个时空的大齐亦然,主街道还好,若往偏巷里角走,风险就有点儿大了,须得注意脚下。
曾子骞听得最后这一点,想想州城现状,别说歙州,便是京城也是一样的,这个建议是一定采纳的。
不,是桑萝提的所有建议。
他起身郑重与桑萝一揖:“我代天下农人谢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