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十里村后一座不算深入的山里,沈银看着根本没被触发过的套山鸡陷阱也发出了灵魂一问。
“哥,你真的跟大哥学会了吗?”
沈金:“……”
“学会了, 大哥看过说没错的, 而且大哥说他刚开始也是折腾了十回左右才套到野鸡, 多练练就行了。”
“那你这不是已经十六七回了吗?”
一开始是娘病了, 他们顾不上, 后边是忙着掏地洞,近来才开始琢磨起套山鸡的事来,也试了得有十六七天了。
沈银心疼的看着之前撒了黄豆渣的地方, 鸡没套到, 黄豆渣被吃干净了。都是他和三哥悄悄省下的口粮,一开始不舍得,弄别的东西作诱饵套野鸡,不管用, 试了十天没套着, 哥俩只能从自己嘴里省,这几天加一块也费了得有一小把了。
沈金也郁闷,埋头琢磨到底是哪里不对,一开始还能说是饵不好引不来野鸡嘛,现在黄豆渣明明被吃了。
所以,是树叶掩饰得不够好, 还是没照大哥说的设好路障, 让野鸡不通过陷阱也吃到东西了?
他左看右看, 明明这几次都有小心调整,选的地方也是照大哥教的,地面有野鸡毛, 明显有野鸡刨过的地方。
他仔细想着大哥从前带他下套子的每一个步骤,实在没想出还有哪里不对,大哥带他进山设过几次套,是他设的,大哥示范着调整过,也都套到野鸡了,怎么他自己来就不行了?
“走了,到另一个陷阱看看。”
沈银蔫蔫的起身,跟在沈金后边。
沈金看他这样,摸了摸鼻子,道:“别丧气了,我弹弓练得也不错的,要实在不行,咱们再往深走一点,深处野鸡更多一点,也不下套子了,直接用弹弓打。”
沈银看他一眼:“大哥不是说了,不到饿得受不了不许往深处走?”
沈金埋头,闷闷应了一声:“是说过,但有我点怕,娘自从那次被衙役踢了之后一直咳,而且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沈银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天天跟沈金同进同出,沈金知道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娘一开始只是咳和气喘,现在已经是整夜整夜不能睡了,家里日日夜夜咳声不停,很多时候看着都像喘不上来气。
爹嫌吵,闹得他睡不好觉,已经搬到了从前大哥二哥和阿姐他们住的那屋。
沈银想到李氏的情况,嘴巴一瘪,眼圈就红了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这会儿哭没用,抬手就是一抹,刚起的那一点泪意很快被揉抹在眼周,山风一吹就只剩了眼周一片凉意还存在着。
“要是娘一开始也肯走就好了,不用跟着大哥走,癞子伯一家也是自己走的,隔壁几个村也有好多户是自己往山里跑了的。”
要是不留在这里,就不会碰上那些恶衙役,他们现在也不会没粮食,娘更不会被踢出咳喘的毛病来。
沈银想到她娘没日没夜的咳,白天睡不得,夜里也躺不下,只能坐在床上趴在床上咳,有时咳得太厉害了就捂着肚子难受得直哼,心里对衙役就生出了恨来。奈何他人小力弱,恨也不能拿那些人怎样。
但世间事其实就是,没有如果。
别说人没有前后眼,就是被衙役打伤后沈金也劝他爹娘走,但沈三和李氏还是谁也不肯走。
所以沈金也没接话,默默往另一个陷阱处走去。
还没走近,沈金把脚步停了停,好像,有什么动静?
拉着沈银快走几步,转过一道灌木,就听到了发出那动静的来源,一只山鸡单脚被吊住,正拼命扑腾着试图挣脱吊住它脚的麻绳。
沈金和沈银眼睛都是一亮,想也不想,快步就朝陷阱处奔了过去。
山鸡看到来人,挣动得更凶了,直接飞了起来,沈金一把子猛扑,扯住了绳子,愣是给它拽了回来,沈银一把子扑了上去,摁住了山鸡。
“山鸡,山鸡,哥,咱弄到山鸡了!”
沈金也快乐傻了:“我就说我没记错大哥教的东西。”
沈银把那山鸡一双翅膀根部牢牢捉住,还得小心被山鸡反口啄咬到,沈金快速把山鸡脚上绑的绳结解开,又把那套子重新复原了一遍,把之前野鸡挣动弄乱了的地方大致整理整理,陷阱上撒上树叶,周边重新插上些灌木枝条,这才从兜里小心捏了一点黄豆渣在陷阱边洒上。
“走,回家去!”
沈银乐了,捉着山鸡屁颠屁颠跟着走:“哥,这鸡今天炖了吗?”
“当然不炖,咱得囤粮,而且,娘也得有钱看病。”
最近家里吃食太少了,他们的两个地洞里只藏了些晒得很干的野菜,但粮食,一粒也没有。
沈金天天做饭,原本是最容易接触到粮食的,但家里穷成这样,黄豆都吃不上多少了,又哪里有粮食可藏。
沈金道:“先给娘看病。”
“行!”沈银也一口应下,不过犹疑:“大夫看病收山鸡吗?”
这话给沈金问住了,他脚步一顿,挠挠头,忽然想了起来:“走,咱走另一边,村里最近不是天天来货郎吗?咱绕到大哥家那边走小路出山,到村外山道上等着,问他收不收山鸡。”
十里村最近确实常有个货郎走动,收点粮食豆子什么的,这会儿谁有粮食豆子卖给他啊,但他愣是天天来。
好在他那挑子里明面是卖点梳子头绳什么的,私下里其实还有盐卤块,盐卤这东西,搁半年前村里可没几家人用,但现在不一样了,盐价涨得厉害,大家伙儿也穷得不成了,就算还买得起盐也不敢买了,手上不得留点儿傍身钱?
所以这货郎每天捎带那么几块盐卤的,村里人还真不会往外瞎说,因为大家都需要这东西,断了这货郎生路就是断了他们自己生路。
去县里买,县里现在怕死了被流民混进去,盘查得紧不说,入城费涨到三文钱一个人了,进得起吗?有那三文钱交进城费都能从货郎手上买到一小块盐卤了。
所以货郎三天两头往十里村转一回,村里人非常乐见,更是没谁砸自己饭碗去干举报的事。
当然,现在村正都跑了,各村跑的人也不少,里正也是焦头烂额,上边的官也防着土匪作乱,没谁有心思管谁卖不卖盐卤的事了,大乾朝对盐的管制原也没多严。
沈金兄弟俩之所以要到村外山道去堵货郎,那是怕套到山鸡太打眼,别以后自己再被村里人盯上,他前边下套子,村人后边直接把山鸡给他收了,那还忙活什么?要是再因为盯着他们发现地洞什么的,更完蛋。
这都是大哥一早嘱咐过的,财不露白,能猎到山鸡的事不能叫村里人知道。
通往十里村的山道,许家老仆穿着打满补丁比流民看着也好不了多少的旧衣裳旧鞋袜,每天都要挑着他的旧货挑子往这边走一趟,到十里村转一圈。
他其实也只转十里村,偶尔替阿郎往山里跑一趟。
今天一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担着货挑子往十里村方向走,离村口还挺远,山道里有人唤他:“货郎,嘿,货郎。”
许家老仆侧头一看,哟,这不就是他每天往十里村来要照看的小郎君?再看那山道,也是熟悉的,是沈郎君家往外来的小道。
许家老仆笑着停下脚步:“小郎君唤我?”
“对对对。”沈金猛点头,看了看道路两旁方向,见并无他人,带着沈银从小道拐了出来:“货郎,你收山鸡吗?活的。”
许家那老仆看到沈银手上捉着的那只直扑腾的山鸡,哟了一声,诧异看向这兄弟二人。
那位沈郎君是有本事的,听说是打猎的好手,猎过黑熊和狼群,要不然阿郎也不会想着把老太太和小郎君小娘子都往山里送,却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这样小,倒也能自己捉到山鸡了。
也是,沈家两房那样的关系下,那位沈郎君还托阿郎照拂这兄妹几个呢,自己又哪有不疼的,走之前想是教过了。
他点头:“收的,小郎君是想换钱还是换粮,或是别的什么?”
一听货郎说会收,沈金和沈银眼睛都亮了,兄弟俩异口同声道:“换钱,货郎,我们想换钱,你看看这山鸡能换多少钱?”
那货郎愣了愣。
沈家三房的情况他私下里打听得很清楚,每天靠一点黄豆加野菜裹腹了,怎么竟不是换粮?
想着货挑子最底层藏着的那点粮食,是阿郎一直让他带着的,哪天真碰上这几个小的饿得受不住了,想办法给送些粮应急用。
货郎便道:“小郎君不换些粮食吗?这会儿其实粮食比银钱要好。”
沈金听得这一句话,就知这货郎是个好人了,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摇头:“我娘病了,我们想让娘去看病,所以还是换钱吧。”
货郎年四十余,无儿无女,但看两个孩子这时候还能抵抗住鸡肉和粮食的诱惑,给当娘的换钱治病,哪怕知道那李氏不是个好人,心底也为这两个孩子的孝心动容。
也罢,虽阿郎说不管沈家三房夫妻俩,但这是人家孩子自己捉的山鸡,要孝敬亲娘也是天理人伦,沈郎君当初教这孩子技艺的时候想也早知道三房那两个多少也会跟着受益,不还是教了吗?父母子女之间原也分扯不清。
他也只帮了这两孩子,至于这两孩子孝敬他们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货郎想得通透,和沈金沈银又确认一回,想换钱,不想换粮,点了点头,接过那山鸡掂了掂,道:“山鸡在乡下是卖不掉的,但县里酒楼和大户人家还是收的,这世道艰难,你们既是给亲娘看病,我也不赚你们什么银钱了,实话说与你,县里现在粮价涨得厉害,这山鸡价钱也比从前好些,你们这一只掂着重量估莫着能得一百一十多文,我就收你个几文钱入城费的价差,给你一百一十文,权作帮你跑一趟,日行一善了。”
一百一十多文,确实是县里如今一只这么大的山鸡的价格,现在跟吃的有关的样样都涨价。
货郎也是谨慎性子,他就是有心帮衬沈家三房这几个孩子也不会让自己太露了痕迹,何况几个孩子远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一百一十文??!!”
沈金和沈银眼圆睁着,嘴巴微张,都能塞下半个鸡蛋了。
“对,这价格也就是看你们说是给娘治病才给的,外面可别说,我可不给人干这白跑腿的事儿。”
沈金和沈银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给那货郎鞠躬:“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货郎笑笑,从怀里摸出两吊钱来,一吊直接给了沈金,另一吊数出十文来给他。
沈金跟着沈安沈宁识过数,一吊钱通常不会有错,另外那十文他也是看着货郎数的,一点没错,这会儿也不说再数,双手接过,发现手握不住,又忙往衣兜里放。
心怦怦的,跳得飞快!
一百一十文钱!!!!
一百一十文钱!!!!
他乐得那嘴都快咧到耳后去了,手也有点儿抖,二话没说,拉着沈银又给货郎鞠了个大躬:“老丈您真是好人,小子和弟弟都记住了,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说不来什么花团锦簇的话,只一句多谢老丈,前后说了四回。
许家老仆心说这好人可不算我做的,不过也不点破,一手抓着山鸡,一手扶了两个孩子起来,道:“行了,财莫露白,回去吧。”
“欸,欸,这就回。”
沈金待要走,想到什么,又与货郎道:“老丈,我们卖山鸡的事,您在村里能不能不说?”
老仆心说这孩子还挺有心眼的,笑着点头:“可以,小郎君以后再要是套到山鸡,还到这村道边等着我便是,不过老丈劝你一句,能换粮还是换点粮,秋天地里是能收到粮上来,但到秋天还有好几个月,这中间谁也不知道会碰上点什么事,小郎君须知,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这几个字,沈金从前没学过,但也能听懂,且太能听懂了,放在几个月前他怎么能想到自家日子会过成这样呢?又怎么能想到村里会有好几户人都被逼得逃进了山里呢?
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这才拉着沈银折回小道,往村里跑。
货郎看着兄弟俩走远了,这才在路边拔了一把坚韧不易挣断的草,把那山鸡的翅膀和脚一起捆了,打开另一个货挑子,把山鸡塞进空货挑子里。
也不进村了,挑着担儿直接回县里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