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衔季, 随我来。”衡云子又瞥了眼裴雪尽身旁的青鸦,“那小童,回去吧。”

青鸦眉头紧锁, 忧心如焚地看了眼裴雪尽。

“公子,”他大着胆子拽了下他的袖子,“公子就当没看见他们。”

“嗯。”裴雪尽道, “去吧。”

青鸦犹豫再三, 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裴雪尽则跟上了衡云子。

路中, 恰好要经过那群玩琢钉戏的小孩儿。

琢钉戏是人界孩童间时兴的游戏, 但放在一群修炼灵术的记名弟子身上, 却极为少见。

他扫了眼那群弟子。

正在下雪, 纷纷扬扬的碎雪落在他们身上, 已覆了薄薄一层。

竟不见融化。

是拿纸片做的假人么?

他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 想起了青鸦方才的异常反应。

看那童子的言行,似是曾经发生过什么, 导致温鹤岭对琢钉戏心有排斥。

又或是回避厌恶。

思及此, 他终是顿了步, 有意绕远路避开了那群小孩儿, 视线也没往他们身上落过。

而就在他转身选择绕行时,走在前面的衡云子突然偏过头睇他一眼。

不过须臾, 他又收回了视线, 仿佛只是不经意一瞥。

衡云子带着他去了药园。

裴雪尽上回“来”这儿, 还是因为桑褚玉到过此处。

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一进院子就闻见股复杂气味:血味和草药香混杂在一块儿,窒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昨日伤了你, 又哪会不管你?快来, 今早我给医阁送了几株问悲草, 叫他们抓紧处理了,适才刚送来一些。”衡云子眉眼带笑,手指微动,那药园石屋的门就开了。

他步伐落拓地进了石屋,自始至终没瞧他一眼。

裴雪尽道了声多谢,却在进屋的前一瞬停下。

宽敞的石屋里,正墙上悬挂着一幅画。

画上画的,竟也是几个小孩儿一起玩琢钉戏的场景。

画面栩栩如生,那群孩童都穿着暗红色的短打。围拢在一块儿,或蹲或站。

虽是在耍乐,却都不见笑,木讷讷地盯着地上。

看见那画,裴雪尽停在原地。

许是没听见脚步声,衡云子回身看他:“衔季,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裴雪尽已猜到他在怀疑自己,且在拿这幅画试探他。

但他尚不清楚温鹤岭跟这琢钉戏有什么关联,更不知晓衡云子了解到了哪一地步,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站在屋外,维持着素日的冷淡神情,说:“昨日师尊是为教导鹤岭,若现下弟子就用草药疗伤,不知疼痛,便是白费了师尊的良苦用心。”

衡云子目露疑色,带笑道:“衔季,你这是在嘲弄为师?”

分外自然的一句问询。

裴雪尽垂眸:“弟子不敢。”

衡云子:“那就快过来,这问悲草要不了多久就得枯了。一直耗着,只会耽搁草药的效用。”

裴雪尽一动不动,也不看他。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闻得簌簌落雪声。

衡云子站在石屋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半晌,他转过身。

石屋的桌子上放了几根妖兽脊骨,森白的骨头上还沾着没干涸的血。

他从中挑出一根,仔细擦拭着。

“我打算做一串骨链,你说什么样式好?——圆珠子,还是铜钱样的骨片,或者雕成斧头骨剑这类精巧的小挂件。”

裴雪尽听出他的试探之意。

桑褚玉之前跟他提起过,说是温鹤岭对这类东西向来排斥,更不喜血腥。

有回衡云子让温鹤岭往石屋跑一趟,他从始至终都眉头紧锁,也不愿搭衡云子的茬——那时桑褚玉刚好在石屋,将他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儿,裴雪尽微蹙起眉,语气不善:“弟子抉择不出。”

衡云子笑了两声:“要你何用?”

话落,又是一阵沉默。

只能听见衡云子处理白骨的细微声响。

这回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裴雪尽把握不准他的心思,又等了片刻,索性抬眼,以便观察他的动向。

刚一抬头,他就跟衡云子对上了视线。

却并非因为衡云子转过了身。

桌子靠右的墙上挂了面铜镜。

而他两人的身影,就一左一右地映在镜中。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裴雪尽心一沉,登时反应过来方才衡云子一直在盯着他。

盯了多久?

方才的沉默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他便一直看着他么?

心底涌起一丝厌烦,但裴雪尽没在脸上表露,只道:“师尊若有教诲,不妨直言。”

“别急。”衡云子坦然应下,却笑,“你过来把这问悲草拿去,便可以走了。”

话落,他又转身去收拾仙草。

裴雪尽的耐心也已快耗尽。

石屋里的人始终是副笑模样,却比冷着脸更让他不自在。

好似条阴恻恻的毒蛇藏在隐蔽处,随时等着扣下尖牙。

他只觉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被拆出来,一一摆在衡云子的眼前,供他审视。

又不能真拿了问悲草就走。

衡云子这模样,摆明了是在试探他。

踌躇不决下,他终于听见了桑褚玉的声音:“裴雪尽?”

“嗯。”他在心底应道。

“问清楚了。”桑褚玉的气息还有点儿喘——刚才得知衡云子找他后,她就赶回了剑派。又依着他的提醒,跟温鹤岭打听琢钉戏的事。

“如何?”裴雪尽问。

“若遇见玩琢钉戏的,你只管避开。还有幅画,眼下他既然要试你,定会把那幅画摆出来。若看见小儿玩琢钉戏的画,就躲得远远儿的,只当看见什么可怖妖鬼。”

裴雪尽怔然:“躲开?”

“对,躲开。”桑褚玉顿了顿,与他粗略解释了遍。

那画确然是温鹤岭所画,不过是被逼着画下来的。

他幼时调皮,常与一帮不通灵术的小孩儿一块耍玩,其中最常玩的,便是琢钉戏。

后来年岁渐长,性子也仍旧骄纵。

直到拜入无上派的第三年,温家出了变故。

温老祖君修书无上派,让温鹤岭赶回温家。

不知为何,两人起了争执。

为了管束他,祖君命人割开他的妖耳,蓄了一碗血。又将笔塞入他手中,逼着他用这血画了副琢钉戏图。

后来这画被老祖君交给了温长老,命他带来无上派。老祖君没告诉他这画的内情,只说倘若温鹤岭再坏了规矩,就叫他站在这画前面壁思过。

时间久了,他定会知错。

那日留给温鹤岭的阴影太深,往后他再见不得小孩儿玩这琢钉戏。

对这幅画也避而远之,嫌恶至极。

粗略说完这事,桑褚玉又问:“见你的人仅有衡云子?”

裴雪尽在心底应是。

“这事儿就连那温长老都不知道,衡云子平日里也不会关注这些。想来是有其他人察觉到异样,在与衡云子一道试你。”

裴雪尽不露声色地环视一周:“我在药园石屋,这里除了衡云子,再无其他——”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左肩忽袭来阵刺痛,疼得他微蹙起眉。

他抬了手,从肩上拍落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掉进了草丛里,隐约瞧得出是黑漆漆的细长一条。

似还在扭动身子,像极了虫子。

等他再细看时,那东西已不见了踪影。

桑褚玉没在他身边,自然觉察不到他的异样,接着说:“他能试你,那你也试试他,将藏在背后的人揪出来,再想法子让衡云子反过去对付那人便是了。”

“好。”裴雪尽应道。

那边,衡云子已处理好问悲草,转身道:“衔季,将草拿了便走罢。”

裴雪尽没动,直迎上他的视线。

“鹤岭方才一直在想,却始终琢磨不出——弟子可是有何处做得不对,惹来师尊厌嫌。”

衡云子却笑:“我何故厌嫌你?”

裴雪尽冷声道:“若非厌嫌憎恶,师父为何将这画挂在弟子面前——师父这是要提醒弟子,若不听话,便再放血作画么?”

衡云子面色微变。

之前巫盏的确说过,那画是用血画的。

取画时他也问过温长老,温长老只说温鹤岭素来厌恶这画,其他概不知情。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远处的桃花林,须臾又收回视线。

“去温长老那儿逛了趟,见这画画得不错,便拿来了,哪有这多心思。”

“那便是温长老有意从中挑拨离间。”裴雪尽神情冷淡,“若鹤岭今日不曾与师尊挑明,便是在心底埋了根刺。”

衡云子擦拭着手上的血,轻笑着开口:“这话未免太重,何至于挑拨离间。”

裴雪尽清楚并非温长老所为。

那日在温鹤岭的洞府外,除了衡云子,便只剩一人。

也唯有那人,才会心思缜密到这种地步。

“师父,”他一字一句道,“若无缘由,温长老为何要做出这种事。他将画送给师父时,便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弟子记得,温长老与师父素日来往浅淡。”

衡云子手一顿。

裴雪尽继续道:“师父,没有无缘无故行事的道理。”

他说的是温长老,却叫衡云子想起了巫盏。

巫盏为何要执着于眼前的“温鹤岭”是真是假?

他常年待在星宫,不问世事,至多偶尔关心巫召野的修炼情况。

都已经习惯了闲云野鹤的作派,便是有人冒充了温鹤岭,也与他扯不上什么干系。

既如此,缘何要帮他大费周章地试探。

这样论起来,反倒是巫盏更不似平常。

裴雪尽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淡声道:“若是旁人有意挑拨,还望师父慎重待之。”

衡云子忽丢开布帕,转过身:“你走吧,为师还有事要忙。”

裴雪尽垂眸应是。

他走后,衡云子又专心处理起兽骨。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身后响起阵微弱的脚步声。

他头也不抬道:“你已看见了,他确然在避开这画——可还要论些真真假假的话?”

巫盏站在门口,神色温和道:“看似无异,但仍有些端倪可寻。”

“端倪?”衡云子侧身斜睨,笑道,“比起端倪,我倒更想知道,大祭司为何这般在意此事?”

巫盏语气如常:“尊君这是在怀疑我?”

“不得不叫人生疑。”衡云子笑道,“我先前便已说过,无论他是真是假,等褚玉厌烦了他,总要死在我手里。”

“正因如此。”巫盏知他脾气怪,尽可能聊些他最在意的事,“若他为假,眼下又要与桑姑娘结契。尊君便不担心,他是在利用桑姑娘的心意,对她有——”

“是了是了,听起来确有道理。”衡云子打断他,“那大祭司不如先与我说说,为何总要将褚玉扯进来?”

巫盏笑意微敛。

衡云子手里还拎着把剔骨的刀,笑问:“大祭司到底是在怀疑他为真为假,还是心系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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