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桑褚玉看着他。

视线像是无风夜里的烛火, 平静又灼烫。

对视间,温鹤岭竟觉从椎骨攀爬起一丝微弱的痒。就好像她的三言两语,便能促使他长出条尾巴。

他开始感到疼。

从那些刚恢复的记忆里,捕捉出一些妖尾被链子绞紧的痛意。

但很快他又有意忽视掉这感受, 带着薄怒道:“野调无腔。”

桑褚玉:“看来方才就不该解开噤声诀。”

“你到底要做何事?”温鹤岭动了下手, 抑灵链扯拽出清脆声响, “此般又意欲何为。”

“师尊马上要出关,不能让你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我不会说出去, 适才我——”

“我不信你。”桑褚玉离他更近,歪斜着身, 撑着他的腿以维持平衡, “更何况,你不喜欢待在此处吗?”

温鹤岭眉头渐拧, 面容间寒意更甚。

他冷斥道:“何人会喜欢被当作畜生一般困着。”

畜生?

桑褚玉的眼底划过一丝疑色。

他竟是这般看待自己的吗?

她压下这念头,转而问:“是谁帮你恢复了记忆?”

温鹤岭:“你应清楚。”

她心底确然有数。

巫召野下了蛊,能解蛊的除了他,就是巫盏了。

但巫盏不会轻易出手, 除非温家有请,或是衡云子。

不论是谁, 总要先弄清楚有没有旁人知晓他是否恢复了记忆,又到底想起了什么。

她又问:“你来找我,可曾告诉过他?”

“私事何容得外人插手。”

他语气生硬, 桑褚玉却放了心。

没告诉巫盏就行了。

不然还得多解决一个麻烦。

“我知道了。”她直起身,“在你愿意见我之前,我不会再过来。”

温鹤岭怔然。

见她转身要走, 他几乎想也没想, 便提声道:“桑褚玉!”

桑褚玉停下, 转身望他。

“为何这般大声?让外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她想了想,“你等会儿,我出去拿一样东西。”

温鹤岭不知她要拿什么。

但从她的身影消失的瞬间起,他便又被推入了那莫名的焦灼。

四周无人。

没有一点儿声响,安静到能听见心跳。

一下又一下,慌急、沉重地撞着胸腔。

他刚清醒不久,还没来得及理清那些荒谬事,就已经被拖拽着陷入记忆烙下的惯性里。

呼吸变得干涩,他急切地想要走动,但抑灵链留给他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以至于他只能被禁锢在椅子上,无望地盯着那一道狭窄的木板门。

木板门嵌在窖室顶上,从他的视角望去,仅能看见一道宽线。

温鹤岭死死盯着,忽地,那道宽线晃了阵。

随后,一缕淡光从木板门透入。

像是濒临溺亡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他急促呼吸一阵,紧绷的心弦渐趋平缓。

桑褚玉回来了。

手里还多了样东西。

漆黑一片,被她攥在手中,离得远,看不大清楚。

温鹤岭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但他直觉很长。

至少有两刻钟。

不。

半个时辰也说不定。

但桑褚玉走到他面前后,扫他一眼,便微拧起眉。

“不过出去小半刻,怎就流了这么多汗。”她环视一周,“很热么?”

温鹤岭紧抿着唇,不语。

视线再一落,他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

是一条扣带。

黑色,有两指宽,不长——至少没法拿来做束腰。

下一瞬,他便明白了那是何物。

桑褚玉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随后将那扣带系在了他嘴上,又在脑后锁紧。

错愕从温鹤岭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后化作恼意。

他似是想说话,但嘴被扣带紧缚着,唇角也勒得生疼,只能挤出些破碎的声音。

“这样便好,能发出声音,却说不了话。”桑褚玉捧着他的脸道,“等你愿意见我了,再想办法告诉我吧。”

话落,她再不管身后人如何,直接离开了窖室。

收着裴雪尽的信后,桑褚玉又赶去了无上派。

到洞府时,裴雪尽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看向桌上的一沓簿册。

见她来了,他道:“方才那叫青鸦的小童送来了这些册子,是无上派弟子所写。”

桑褚玉上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了翻。

册子里的内容简单,应是之前这些弟子与温鹤岭一道下山除魔。现在魔除了,他们便写了些心得交给他。

类似的册子她在大师姐那儿见过。

一些小弟子经验不足,外出做任务后,会将所经所历写成札记,顺便再提些问题,以求解答。

由是她道:“大师姐也经常收到这些东西,只需翻一翻,看看有无弟子提出问题,再作答复就行了。”

“字迹倒能模仿,只是……”裴雪尽顿了顿,“此举到底有些莽撞。”

之前桑褚玉来过这儿,作为系统,他大致清楚温鹤岭洞府的布局。甚而因为她时常找小路走,摸清了每一处暗道。

但他先前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局面,因此忽略了不少细节。

也是到了这儿,他才意识到这一决定实在匆忙莽撞——除了能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并不了解温鹤岭。

不清楚他的一切习惯,也不知晓他与旁人如何相处。

就算温鹤岭与旁人来往不多,也定当有其他人印象深刻的细节。

譬如方才进来时,那青鸦小童问他今日要熏什么香,他不知温鹤岭的喜好,便以头疾未愈为由,说不用熏香。

那童子却问:“公子前些日子不是特意寻了些缓解头疾的熏香么?”

他怔了瞬,只道那香无用,改日再换。

勉强应付了过去。

但桑褚玉似乎并不担心。

之前走剧情的那一月,日子是苦了些,不过好歹帮她摸透了温鹤岭的大致习惯。

“模仿他不难,待谁都冷着脸。再将无上派的宗门规矩背熟了,做事不出格就行。”她道,“他每日卯时起,每天都在洞府修炼。偶尔接到任务,或是有弟子找他才会出去。不过他这人无聊得很,不常有人主动找他。”

就拿桌上这些册子来说。

她记得大师姐收到的册子通常是厚厚一沓,里面还会塞好些问题,用语也大多活泼轻快。

但给温鹤岭的,只薄薄几张纸。也看得出来是字斟句酌,生怕出错,更没提什么问题。

裴雪尽勉强压下不安,又问:“他现在如何?”

桑褚玉默了瞬,语气如常:“很安静。”

裴雪尽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怪。

不等他细想,桑褚玉道:“你走两步路试试?”

裴雪尽试着回忆温鹤岭的走路姿势。

无果。

虽然他平时在帮着做任务,但从未留心过此人。

就连刚刚来洞府,也是直接撕了瞬移符,不敢多走一步。

没想起来,他索性直接往前走了几步。

不知是因许久没操控身体,还是有她在旁边看着,这几步走得尤为僵硬,甚而险些同手同脚。

桑褚玉看他一阵,忽问:“你是要去赶海吗?”

裴雪尽顿住:“什么?”

“走路,像螃蟹。”

裴雪尽:“……我还不大习惯。”

“没事,僵硬些,学起来更好调整。”桑褚玉抬手,用妖气在掌心钩织出一个小人,模拟起温鹤岭走路的姿势,“你就照着他来。”

温鹤岭自小在温家学的规矩,哪怕走路也是步态从容,不见袖动。

裴雪尽仔细看了阵,学着那小人走了两步,又望她:“如何?”

桑褚玉认真道:“别往海边走了。”

裴雪尽一怔,反应过来后眉眼多了点儿笑。

“别笑。”桑褚玉提醒,“你何时见温鹤岭笑过?”

“好。”裴雪尽压下那丝笑意,又尝试着走起路来。

好在他聪颖,没用多长时间就已模仿得七七八八。

桑褚玉在旁看着,等他走了十几回后,她上前握住他的腕,另一手托住手肘。

“手臂摆动的幅度再小些,这样——”她摆弄了两下他的胳膊,便像是在操纵一个关节人偶。

她陡然托住他的胳膊,裴雪尽下意识屏了呼吸,手也握紧些许。

“别把手攥着。”桑褚玉移过手,指腹搭在他的掌侧,再缓缓往掌心滑动,撑开了他紧握的手指。

她的指腹擦过掌心,引起一阵痒意。

裴雪尽一怔,回过神时已经又拢紧了手,且与她十指紧扣,以此制住她的动作。

……

桑褚玉顿了顿,抬眸看他:“你做什么?”

“抱歉。”裴雪尽松开手,嗓子发干,“掌心有些……痒。”

“那我不碰你的手了,你自己记住。”桑褚玉往后退了两步,“再走两步试试?”

裴雪尽又走了几步。

桑褚玉在后看着。

这回无论身姿,还是仪态,与温鹤岭已经大差不差了。

“学得很快。”她道,顺便从芥子囊里摸出一枚灵丹,“给你,补充灵力。”

裴雪尽垂眸看着那枚晶莹剔透的丹药。

“你方才已经给了许多。”

他没什么灵力,以免被人发现,她给了他一些灵丹。

“这与刚才的不同,是甜的,和糖差不多。”桑褚玉道,“以前修习控火,做得好时师尊便会给我这灵丸。”

“算是奖励?”裴雪尽想笑,但记起她刚刚的提醒,又压了回去。

与此同时,也收回了伸至半空的手。

“我记得,你说过温鹤岭不喜甜。”

“记得这般清楚?”桑褚玉将灵丸塞给他,“不过现在算是休憩,可不做他。”

裴雪尽望着那灵丸,半晌,接过。

“既不是他,想来现下可以笑了?”他吃下那枚灵丸,甜津津的气味溢散开,随后抿得一点浅笑,“很甜,已许久没尝过食物的滋味。”

不论吃东西,还是走路、说话,都是不知历经多久后的又一遭。

他的笑轻而又轻,神情间的冷然渐得松动。

桑褚玉看在眼里,道:“你这会儿出去走一遭,十个弟子能有八个被你吓着,明天‘大师兄终得疯症’的传言便能传遍整个无上派了。”

裴雪尽:“若能用疯症解释,倒也省去诸多被发现的风险。”

桑褚玉一怔。

竟有道理。

“走路差不多了,再学说话。”桑褚玉道,“我平日里与他说话时,你应都听见了。”

“嗯。”

桑褚玉思忖着开口:“温仙友,我熬了些灵草粥,可要喝些?”

“多谢,不用。”

“温仙友,听闻你这两日要出去,不知要去哪儿?”

“鹤岭私事,不便告知。”

“我恰巧要去山下采买,能否一起?”

“不必。”裴雪尽稍顿,“——这样如何?”

“很像他。”桑褚玉面无表情,“我的手已经在痒了。”

裴雪尽:“抱歉。适才所言,并非本心。”

“没事。”桑褚玉忽想起什么,开始往前迈步。

哪怕二人已近在咫尺了,她也没停下的意思。

裴雪尽不知她想做什么,只得往后避让一步。

“温仙友,”桑褚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为何不化出妖形了,是不喜妖耳被旁人看见么?”

对上那平静的眼眸,裴雪尽的思绪僵了瞬。

……

他现下好似有些清楚,温鹤岭缘何会失态了。

他压下微促的气息,拧眉斥道:“荒言谬语。”

桑褚玉停住。

“这样便差不多了。”她道,“接下来就是模仿字迹。”

“好。”裴雪尽垂下眼帘。

他能万般清晰地感知到,他正在渐被雕刻成另一番他不相熟的模样。

但还没等他俩拿出纸笔,外面就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青鸦在外叩门:“公子,尊君来找。”

衡云子?

桑褚玉看向门口。

怎这时来找他?

好在她还能听见脑中的系统音。

哪怕不开口,两人也能交流。

裴雪尽问道:“可要借口回避?”

桑褚玉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旋即就改了主意:“让他来便是,正好看看效果如何。”

裴雪尽不大赞许:“衡云子为他师尊。”

放眼这无上派里,与温鹤岭来往稍多的,他已算得其一了。

“没事。”桑褚玉说,“衡云子八成看不出。”

衡云子虽是他师父,但脑子常在天上飘云里晃,根本不会注意身边的事。

她还记得几年前,有次衡云子来找她,却在院子里望着远方某处,道:“衔季不是去了南边么,怎回来得这般快。还不回宗里,偏来此处。”

她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处望了眼,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好一阵,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不远处灵草田里的一个稻草人。

那稻草人披了件白袍,一动不动地杵在一片灵草中间。

……

类似的事发生得多了,她也算明白过来——

在衡云子眼里,个高、穿白袍子、没表情、不常动弹的都是温鹤岭。

裴雪尽:“那你……”

“隐去身形便是了。”桑褚玉从芥子囊取了张隐身符出来,“别紧张,我在旁边帮忙看着。”

催动符效后,她的身影逐渐消失。

恰时,青鸦又叩了遍门:“公子?”

裴雪尽看向房门口,思忖片刻,终是朝那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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