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褚玉没想到仅过了片刻, 温鹤岭就从震愕变得万分平静。
他虽然尚未完全接纳这一事实,却没有表现出丁点儿躁恼。
到最后她仅有一个念头:不愧是无上派的大师兄。
还挺冷静。
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此事,桑褚玉索性让他独处一会儿,端着剩下的灵果离开了窖室。
第二天上午, 她去了禁地附近, 打算依着书上说的, 先找些苜蓿草。
禁地大, 横跨了太衍剑派与无上派两处, 还要往外延伸许多。
虽说地盘不小, 但由于危险, 几乎没有弟子到这儿来。
越靠近禁地边沿,四周便越安静, 只听得“嚓嚓”的踩雪声,偶尔多一声悠远鸟叫, 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之间。
还没跨进禁地的界线, 她忽远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身影立在雪松下,一身玄袍, 衬得那白冷冷的脸更为明显。
像是一只独立在料峭寒枝的玄鸦。
她本来想装作没看见, 但那人也瞧见了她,侧过身便唤道:“桑姑娘。”
桑褚玉瞥他一眼:“大祭司如何会来这儿?”
“要找一些东西,此处偏远, 不沾人气, 最为适合。”巫盏望了眼她背上的竹背篓, 还有拎在手里的弯刀, “桑姑娘来此处找草药?”
“算是吧。”桑褚玉答得含糊。
这人太贼, 说得多了, 指不定会猜到什么。
“正巧也要去禁地, 可否同行?”
桑褚玉却问:“你知道什么叫禁地么?”
要是能随意进出,那不叫禁地,叫风景地。
巫盏轻笑:“有劳桑姑娘提醒,这回已提前得了尊君准允。”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
桑褚玉扫了眼。
的确是出入禁地的牌子。
她提步往里走:“大祭司要找什么东西?”
“幼蛇。”巫盏语气温和,“只盼此行顺利,能有灵蛇愿意随我离开。”
桑褚玉抬眸看他。
却见那半掩在面具底下的脸上有一条血痕——是她昨天划出来的伤。
她又看向他的眼睛。
隐见刺青。
“大祭司既已换了假躯壳,脸上怎还有伤?”她问。
那伤里含了她的妖气,自然不容易好。
怪的是被她伤了本体,傀儡躯壳上如何也有痕迹。
巫盏:“伤势会一并转移。”
这样么?
桑褚玉:“缘何要将本体放在幽荧?若有昨日那法阵,可随时来去。”
巫盏慢声细语地应道:“随时来去,到底与时时在那儿不同。召野身负蛊咒,要有熟悉这毒咒的人照看。幽荧子民无数,也需人保护。”
桑褚玉又想到师尊。
那时她在禁地时,师尊要来禁地教授她如何控制妖火,还得回剑派教导其他弟子。
现下想来,大抵也是如此。
负着两头的责任,哪一端都舍弃不得。
她步子一顿,攥紧了竹背篓。
等会儿。
那她现在不也是这样了。
得照顾未出生的兔子,还得守着禁地。
原来重担竟是不知不觉间就落在肩头上了么?
巫盏余光一瞥,就瞧见她露出略微严肃的神情。
一看便知她的心思又飘远了,跟风里四处乱飞的枯叶子般,不知要落在何处。
他思忖片刻,忽道:“鹤岭小友从昨天起,便不知所踪了。”
这一句话瞬间将桑褚玉的思绪扯了回来。
在她投来视线后,巫盏又接着道:“尊君在此处找他。”
桑褚玉平静问道:“找他做什么?”
“许是为了记忆的事。尊君意欲请我为鹤岭解蛊,恢复记忆。”巫盏踩过雪地,状似无意提起,“桑姑娘可知他去了何处?”
“不清楚。”说完这句,桑褚玉又觉自己应该适时表露一下关心,便问,“现下找着了吗,他为何会失踪?”
“尚未找到。”巫盏宽慰,“许是在何处遇着了机缘,一时耽搁。”
桑褚玉却是稍拧起眉。
上回温鹤岭失踪,是温家老祖君在找。
而这回是衡云子。
跟那温家老祖君不一样,他若要找什么人,定是从天上找到地上,想尽一切办法。
要是到时候在她这儿找着了人,还发现揣了窝兔崽儿……
不行。
必须得抓紧些。
省得衡云子四处找人。
她在心底问:“还差多少数值才能化出躯壳?”
“一点。”裴雪尽说,“昨日你……积攒了不少数值,除却跳过剧情所消耗的点数外,还余下九点。”
一点。
倒也不难。
见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巫盏忽道:“鹤岭无事。”
桑褚玉停下,抬眸看他:“大祭司怎知道?”
他总不会知晓温鹤岭在何处吧。
“今早卜了吉凶卦。”巫盏温声说,“他如今再好不过。”
桑褚玉:“……”
所以这么看,温鹤岭真把她的储物室当家了是吧。
她又问:“既能卜吉凶卦,不能算到他在何处?”
“也不过能算到大致方位罢了,总归离此处不远,桑姑娘无需担心。”巫盏稍顿,话锋一转,“昨日说桑姑娘总在旁人身上寻找鹤岭的影子。既然已经在旁人身上寻找慰藉,那若时日再长些,可会忘了他?”
桑褚玉却道:“往后的事,眼下又如何说得清。”
况且如今他还怀了窝兔崽儿。
“是么?”巫盏移过视线,落在她身旁的野果上。
在这天地共白的景象间,那一树火红的野果尤为显眼。每一颗仅石榴籽大小,红艳艳地坠在枝头。
桑褚玉也看见了那树果子,顺手折了一枝。
她递出去:“这果子能吃,你要么?”
巫盏摘下一枚。
眼看着他吃了那果子,桑褚玉才问:“味道如何?”
“清甜,些许涩意,微苦。”巫盏坐在了一方天然的石台上,抬眸,“桑姑娘对外物总有好奇心,若在意,可以自己尝尝。”
对视间,桑褚玉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缓步上前。
躬下了身后,她一手撑在他肩上,正要落下吻,鼻尖却撞着了面具。
“磕着了,面具。”她退开些许。
巫盏轻笑出声:“那便有劳褚玉将它揭开好么?若觉眼睛可怖,也好用这面具挡住它。”
桑褚玉掀起面具一角,再轻往上一推。掩住那双淡色眼眸的同时,那微红的唇也得以露出。
他适才咬破果子,唇上沾了些野果的汁液,淡淡的水红,如没抹匀的口脂。
刚刚她让他吃那果子,本是耍他玩的。
那野果虽看着火红一片,其实还没完全熟,吃起来定然又苦又涩。
他竟然还能琢磨出点儿甜味。
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把他唇上的汁液擦一擦,就听见他唤道:“褚玉。”
“怎么了?”
“无事。”巫盏微仰起颈,搂在她腰间的手往身前一带,“不过想知道你在何处。”
话落,他吻着了她。
确然又酸又涩。
但也的确带着点儿不明显的清甜。
或许因为落过雪,还有些微微泛凉。
不过随着厮磨,那凉意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换之以温热。
那点泛着苦涩的清甜被推来换去,搭在他肩上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一并攥住了那银白长发,如将月晖握在手中。
在他彻底将她抱坐在怀里之前,桑褚玉压回他脸上面具,往后退了步。
数值到手了。
还超了不少。
平缓过呼吸后,她说:“你坐的那方石台后面就有处蛇窝,可在此处找。”
这里离禁地边缘也不远,总不会再迷路。
巫盏尚未从那点发涩的清甜中回过神。
却也奇怪。
好像只消与她亲近些,浑身的筋骨都像被敲开一般,有难耐的麻意流窜其间。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已有些作哑:“桑姑娘要找什么草药。”
“苜蓿草。”他问得突然,桑褚玉想也没想便应道。
“是养了什么灵宠么?”
桑褚玉胡乱点了两下头,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她又有意提醒:“别将此事——还有昨日的事说出去。”
巫盏缓缓站起身,却问:“桑姑娘是在担心何人知道?”
“何人都别知道。”
巫盏应好。
远见她走远,他转身压下视线,望向身后掩在雪中,并不算明显的蛇窝。
等了半晌,他低声叹道:“看来今日无缘,寻不着了。”
话落,他转身出了禁地。
离开禁地后,他却没回星宫,而是去了惩戒堂。
惩戒堂内。
“大祭司,召野师兄在这间屋里。”一名小弟子领着巫盏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有劳。”巫盏温声道谢。
“不客气。”小弟子笑道,“只需走的时候,划去名字就行了。”
话落,他转身离开。
巫盏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巫召野。
他大喇喇躺在窗边榻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嘴里咬着根笔,含含糊糊地哼着歌。
余光扫见有人进门,他登时坐了起来,将毛笔拿在手中转着:“你怎的来了?别不是来检查我的歉书写得如何?歉意虽有,但这歉书却是编不出来,届时恐怕只能给大师兄送去一张白纸了。”
“我来接你。”巫盏在桌旁坐下,拿起纸扫了眼。
确然一字没写,连墨都没研一点儿。
“接我?”巫召野“嘁”了声,“还真把你当我爹了,谁让你来的,师父还是大师兄?”
“没有谁来。”巫盏放下那张纸,“让你在此处多待两天,本就是我的主意。”
转笔的手一停,巫召野眉一挑,看他:“什么意思?”
“你很快便清楚了。”巫盏抬眸,望向他的眼神辨不出好坏,“召野,我虽非你生父,但也为长辈。有些事上,你太过肆意妄为。”
“我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肆意妄为的事儿,既然你来接我,我便也无需继续在这惩戒堂待下去了。”巫召野并未看他,直接往房门外走去,“当日进这儿来,是不想温家为难无上派,而非知什么错。”
他抛下这句便往外走。
但在跨出惩戒堂大门的瞬间,他便顿住了。
巫盏不急不缓地跟上,在他身后停下:“召野,如何站在此处。”
巫召野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
这惩戒堂的每一处墙壁砖石都由抑灵石砌成,对外界的感知便也淡上许多。
因而在他跨出大门的瞬间,才迟迟意识到一件事——
锁魂蛊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