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带着医师替“温鹤岭”看治过伤口后, 衡云子没作停留便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却被巫盏拦下。

“有些事想请教尊君,不知尊君是否有空?”巫盏站在不远处, 没有靠近的意思。

衡云子睇一眼身后的医师。

两位医师会意, 行礼拜别。

医师走远,二人并行在寒彻冬风里。

巫盏道:“鹤岭小友伤在左肩。”

衡云子没看他,视线飘到了天上。

他盯着灰白天际中的一只飞鸟,叹道:“天果真回暖了。”

巫盏对他这副神思恍惚的模样熟视无睹, 顺着先前的话往下说:“鹤岭与平时有些不同——想来尊君已然察觉。”

“我整日盯着他做什么?”衡云子目不斜视地望着那只鸟, “比照着他的模样去找棺材板吗?未必太早了。”

巫盏步子一顿:“尊君不担心他是旁人所扮?”

衡云子停下,侧身睨他:“大祭司整日装神弄鬼, 看何事都蹊跷。要怀疑,就把他爷爷叫来, 他还认不出自己的孙子?你问我,又与让我分辨两枚铜钱哪里不同有何区别——鸟飞走了,你误了我的大事!”

他环视一周,似在找那只鸟飞去了哪儿。

巫盏:“温家祖君近些时日在为寻灵大会奔波, 恐怕没有空闲。门派中有位客卿长老, 便是来自温家。听闻是当日鹤岭进宗,随他一道入了宗门。若请他出面, 想来一看便知。”

“他有没有问题,是不是本人又有什么关系?”衡云子提步往前走,只笑, “等褚玉对他没了耐心,杀了便是。”

他对温家的耐心已有些到头了。

这段时间, 温家给褚玉找了太多麻烦。

“险些忘了。”巫盏轻声道, “尊君与那些没理智的野莽畜生没什么两样, 不论何事,都能拿生死开玩笑。”

他说这话时,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夸他。

衡云子也笑了两声,睨他:“便是畜生,也比那杀父弑师的强上些许,是么?”

掩在面具后的双眼颤了下,巫盏神情未变。

他扫了眼衡云子的脸。

适才衡云子追着那偷听的人进了洞府,回来后,脸上的血污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神情也有所好转。

思及此,他笃定道:“你方才追的人,是桑姑娘。”

衡云子并不好奇他是怎么知晓的,只道:“别把褚玉的名字挂在嘴边,恶心得像是死人诈尸。”

“尊君应知晓我想说什么,桑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若适才那人不是鹤岭,此事便与桑姑娘毫无关联么?”

衡云子渐敛去笑:“你这是在论褚玉的不是?”

“并非。”巫盏微不可察地轻叹一气。

再有耐心,也实难招架这等脑子有病的人。

“此事若真与桑姑娘有关,尊君便不想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顿了顿,“或许桑姑娘是出于无奈,又或有什么苦衷。”

虽然怀疑适才遇见的温鹤岭不是本人,但他只字不提真正的温鹤岭会在哪儿。

他心底清楚,提了衡云子也不会在意。

倒不如对症下药。

果不其然。

衡云子闻言便转过身,朝温鹤岭的洞府走去。

“尊君想要逼那人现出原形?”巫盏戳破他的打算,“未免莽撞。关于他的身份,不过是我一时揣测,尚不确定真假。且若他真为鹤岭,又无端伤他,恐要惹来桑姑娘心疼怜惜。”

衡云子顿住,斜乜过眼神。

片刻,他步子一转,朝另一边的岔路口走去:“随我来。”

温鹤岭刚进宗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六岁。

彼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面冷寡淡,带着跟巫召野差不了多少的劲儿,意气飞扬地进了无上派。

衡云子名声在外,天底下的驭灵师没几个不知道他。

而作为衡云子座下唯一一个亲传弟子,不消多提,大大小小的仙门也都听闻了温鹤岭的存在。甚而连他人都没见过,就道一声“后生可畏”。

那是最不拘形迹的两年,衡云子不爱管他,他便以大师兄的身份,常领着同门外出寻宝探秘,驱邪除魔。

可道是亦狂亦侠。

但没过多久,他就收敛了性子。

话越来越少,脸上渐不见笑,不再四处云游历险,与周围的人也拉开了距离,见谁都一副冷脸。

时日一长,周围弟子就都忘了当日刚进山门的温鹤岭是什么样儿,转而对不苟言笑的大师兄敬而远之。

而温家的客卿长老,就是在他性情刚开始转变时进了宗门。

温长老来自温家的旁系支脉,当时进宗,是因为温家祖君说要有人在旁教导、照看温鹤岭,不能让他忘了温家规矩。

衡云子懒得管这些,让他们自个儿商量着来。

因此数百年里,衡云子还是头回来这客卿长老的住处。

他进门时,温长老正在扫雪。

看见他,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惊,忙放了扫帚拱手礼道:“不知尊君要来,失了礼——”

“别扯这些。”衡云子向来不喜虚礼,信口打断,“你这两日没去看望过衔季?”

温长老干笑两声:“鹤岭与我们这些长辈不甚亲近。”

衡云子不爱插手徒弟的事。

但即便不关心,他也知晓温鹤岭不常探望这位温长老。或说得更准确些,是排斥往这儿来。

他又扫一眼地面。

不远处,一条蜈蚣没声没息地趴在石板缝里的草丛中,静悄悄地窥着他们。

巫盏没进来,只驱使了一条蜈蚣跟着。

他强忍着将那条蜈蚣踢开的冲动,和温长老一起进了主厅。

温长老慈笑着将人迎进主厅,心里却在打鼓。

毕竟整个无上派都大致清楚衡云子的脾气。

宗门上下对他虽有钦佩,可但凡脑子还在的,都不愿跟这人多来往。

他也不例外。

谁没事儿会想跟个不正常的疯子打交道?

万一被他错当成邪物给杀了怎么办。

于是他忐忑问道:“不知尊君来这儿是……?”

“温长老来宗门许久,还没来得及看望。”衡云子一手撑在脑侧,“今日得了空闲,来看看。”

温长老呵呵笑了两声。

要是他刚来这儿,衡云子来“看望”,那他兴许还能信这鬼话。

这都几百年了,早不看望,偏在此时。

“可是鹤岭惹了什么麻烦?”他试探着问。

“他本身就是个麻烦,何来惹不惹的?”衡云子百无聊赖地说,视线扫过这宽敞的主厅。

瞧着跟寻常人家的主厅没什么两样。

房间布置、各式物件儿都平平无奇,甚而瞧不见什么华贵东西。

许是因为没什么人来,温长老将书籍也都堆放在了主厅角落。书架前摆着张藤椅,应是常在那儿看书。

忽地,他望向了主厅正墙。

并非是他有意要看,而是巫盏放出来的那条蜈蚣爬到了那面墙上。

墙上挂了幅画,画的是民间小儿玩琢钉戏的场景。

图上三五个小孩儿,都身着暗红短打,头上小髻也系着红通通的系绳。

虽在聚拢了玩琢钉戏,可没有一个小孩儿是笑着的。反倒都苦着张脸,不像在玩,更像是遭了什么大罪。

那条蜈蚣在画上来回爬着,最后停在其中一个小孩儿的衣服上。

没一阵,它就爬开了。

温长老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向那幅画。

“哦,那是鹤岭的画。”他笑道,“都挂这儿几百年了,记得他小时候也爱玩这琢钉戏,现在倒是沉稳了许多。”

搭在脑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衡云子问他:“衔季送你的?”

“是。”

“他避你如避烂水沟里的秽物,会送你画?”

这话说得难听,温长老几乎瞬间就垮了脸。

他笑得勉强:“是老祖君所赠。”

这主厅向阳,又通风,但衡云子总觉有股若隐若现的霉臭味儿。

见那条蜈蚣溜出了门,他也不打算多留,起身道:“衔季这两日受了伤,有空去看看他吧。”

见他要走,温长老大松一气。

也没追问温鹤岭受了什么伤,便急着道:“尊君慢走。”

出门后,衡云子在拐角处的小簇竹林下看见了巫盏。

他看也没看他,直接往前走:“那老东西对衔季漠不关心,认不出他。”

巫盏走在他右旁,轻声道:“那幅画是鹤岭所画。”

衡云子:“你甩出去的那条虫子扒在上面就不愿走了,怎的,上面有血?”

蜈蚣这类动物,对血腥味儿极为敏感。

本是句调笑的话,不料,巫盏却点头应是:“那画上的朱红墨迹,是血。”

衡云子顿住,瞥过眼看他。

“方才在外等候时,某想起了一事。”巫盏不疾不徐道,“比起那位长老,鹤岭身边有个更熟悉他的人。”

“那童子?”衡云子移回视线,“他护主心切,除了衔季,不会与外人多言。更别说听信你这三言两语,便去试探他的主子。”

“听闻那仙童自小在他身边服侍。”巫盏顿了瞬,“如今鹤岭受伤,想必那小童定是万分心急。但伤口愈合总要一段时间,若此时能有百治百效的仙药,想来那小童也会心喜。”

“巫盏,”衡云子笑道,“衔季总归为我弟子,再瞧他不快,也容不得外人动手。”

“尊君自可放心。”巫盏温声应道,“某尚知分寸二字。”

***

洞府内。

桑褚玉扫了眼一干二净的衣领,看向裴雪尽的眼神中压着疑色。

“你以前学过灵术吗?”

净尘诀虽然是常用的低阶术法,却不好学。

寻常弟子要学个好几月,才能做到将污渍清除得干干净净。

“不知。”裴雪尽垂手,“以前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但应该修炼过术法,体内尚有些微弱灵力。”

这还是桑褚玉头回听他聊起以前。

虽然跟没说一样。

她盘腿坐在窗边矮榻上:“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嗯。”

桑褚玉:“那你八成也是修士,否则怎会有灵力。”

话落,她忽觉玉简震了下。

拿起一看,原是蒲栖明问她在哪儿。

她想了想,送出一条讯息——

【师兄找我何事】

不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回复。蒲栖明说他仅是问问,没什么要紧事。

桑褚玉自不能说她在无上派,便又回道:

【在洞府休息】

几乎是在她送出这消息的同时,外头有人敲门。

随后,青鸦在外道:“公子,太衍剑派的蒲栖明蒲仙长来找,就在主厅——蒲仙长,您怎么过来了?”

蒲栖明的声音从外传来:“几步路而已,我与你家公子有几句话说,你忙去吧。”

怎么到这儿来了?!

房里点着蜡烛,装作没人实在说不过去。

现下又没法使用隐身诀。

隐身诀所需的妖力太多,若用了,定会被围绕洞府四周的禁制察觉。

思及此,桑褚玉索性往榻上一躺,再朝里滚去,借着旁边的小木桌挡住身形。

“别让他进来。”她做口型道。

裴雪尽微一颔首,提步走至门前。

打开门后,他并未侧身让道,而是看向门外的蒲栖明:“蒲仙友找我何事?”

“问几句话。”蒲栖明扫见他肩上的伤,没多问,开门见山道,“几年前在你这院子里见过一只兔子,白毛,可还在?”

裴雪尽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温鹤岭以前不小心化出兔形,被蒲栖明撞见了。

他问:“不知蒲仙友缘何要找那只兔子?”

蒲栖明的身量比常人都高,看人常作俯视,眼神中压着明显的凶光。

但此时,他却颇不自在地别开眼,好一会儿才道:“褚玉想养窝兔子,我四处找过,没挑着什么合心意的。那年在你这儿撞见的那只兔子,倒通人性,看着也能听懂人话。没有找你讨要它的意思,就想问问,你从哪儿——”

话说一半,借着余光,他忽瞥见房中矮榻边沿垂着一点青绿色的布。

他稍怔,收回视线时面色仍旧如常,并接着往下问:“从哪儿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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