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席这才迟迟回神,一下瘫坐在地,吓得连下巴都在打颤。
他盯着她手上的血,仿佛记起什么可怖之事,惊恐万状。
大冷的天,他冒了一头汗。汗水顺着颊边滑落,浸湿衣袍。
但他还没昏了头,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在地底。”他颤着声道。
“地底?”桑褚玉从腰后拔出一把横佩的短剑,剑出鞘的瞬间,覆上赤金妖火。
手起剑落,那支箭被劈成两截,附着其上的灵力也顷刻间散尽。
压制着身体的灵力散去,松席撑起发软的腿,拔出剑,哆嗦着往地里一扎。
石制的地面,木剑却轻松刺进。
在他戳出洞口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出。
他咬紧牙,歪过剑身,使劲一撬。
一块石地板被撬开。
臭味争相扑出,哪怕有雪风涌进,也在眨眼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桑褚玉神情未变,近前,垂眸看去。
石板底下,是一方狭窄的地坑。
坑里蜷躺着一个人一
一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具尸体。
尸体已经在腐烂,隐约看得出是个年轻郎君。
他脸上盖了半张黄纸,恰好遮住眼。黄纸下的面颊敷着厚厚的面粉,应是拿来遮掩尸斑的。不过起不了什么用,哪怕抹了面粉,也挡不住暗沉的紫红色尸斑。他嘴巴大张,腐化的舌头上压着一枚玉。
那块玉雕成了夏蝉模样,静悄悄压在他口中,上面沾了一点湿润的河泥。
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被窃走的天命符。
仔细打量过一阵,桑褚玉侧眸看向松席:“大师姐说他两年前就死了。”
别告诉她,是他把金一珏的尸体拖到这儿来的。
而且两年前就死了,肉身理应不是这番模样。
“是....是。”松席收剑回鞘,垂丧地坐在坑边,“可他说,以为这样金师兄就能活过来。我....我没办法。明明前两天已活过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又死了。“他?”桑褚玉问。
“是一”松席指了下金一珏的头,
“那块玉。”
桑褚玉移过视线,看向金一珏嘴里的玉。
在这房间里,她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妖息。
“为何要在他嘴里放玉?”她问。
松席的眼眶陡然涨红。
他揉了把酸涩的鼻子,不像之前那样磕磕绊绊,说话也有条理了许多
“是金师兄家乡的习俗,那块玉名为‘饭含’,下葬时常往死者口中放一块玉。他爹娘盼他能羽化登仙,所以雕了夏蝉模样。闻言,桑褚玉再度打量起那块玉。
玉质剔透,确有化灵之象。
她道:“这块蝉玉修成了妖。”
松席点头:“应是吸食了金师兄体内未
散尽的灵力,还有...有附在伤口上的妖气。
桑褚玉看他:“我听大师姐提起过,他是死在邪妖手下。”
松席眼圈更红,已然快要落泪。
但他强忍着,带着丝哭音道:“金师兄是为救我,当年才死在瘴妖手下。”
他这一句话全将金一珏的死揽在了自个儿身上,桑褚玉问:“为何这么说?”
松席抹了把眼睛,愣盯着那具半腐的尸体,抽噎着开口一
“那年他回去探亲。我没什么亲人,便想着四处耍玩。我俩刚好顺路,就结伴儿走了。走到西边的一座小城,遇着了一片桃花林。“我俩只觉得桃花好看,一时疏忽,陷进了瘴妖的幻境。那瘴妖是冲着我来的
“金师兄为救我,拿剑拼死在幻填中劈开了一条口子,让我快些跑,快些跑。可我刚跑出去,师兄就散尽修为,跟那瘁妖一道死在了桃花林里。一他闻着了我身上的妖气。
桑褚玉听时,始终望着那具尸体。
少年的脸白煞煞的,一点也瞧不出当时
来铸器阁取剑时的活泼朝气。
看见那张脸,她只觉好像有人将她从未想过的东西,以不容她拒绝的方式硬生生推到了她面前,并冲她说:你看,人会死。她以为死是跟花谢草枯一样的东西,来年新生的葱茏景象总会覆盖严冬的衰败。
可她没想过,闭上的眼再睁不开,肉烂了也决计不会再长出来。
脸上蒙一层黄纸,这辈子便算了了。
她不可避免地陷入怔然,直到松席说完,才问道:“那他的尸体为何会在这儿?”
“这两年我总是反反复复梦到当年的事,只恨不得也去死,以作赔罪。但从上月起,我又开始做另一个梦。梦里是热腾腾的夏天,还有蝉声。然后、然后金师兄坐在树上,跟我说,他有饭含玉的保佑,已经活过来了。只要再拿到天命符,便能彻底复生。我.....我....松席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声音低了很多,”挖开了土。”
桑褚玉一时无言。
说得倒够隐晦。
挖士,是直接将金一珏的坟给刨了吗?
胆子也够大。
”他当真复生了?”她问。
松席艰难点头:“我一开棺,金师兄就跳了出来。和以前一样笑模笑样的,还问我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我太高兴了,昏了头,就将他带回了宗门。那时他当真以为金一珏活了过来,高兴得忘乎所以。
但哪怕在仙门,死而复生也不是小事。
所以刚回来那阵,他瞒下了此事,不敢往外宣扬,只让金一珏藏在房里。
可过了几天,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一
金一珏的身上开始出现尸斑。
他十分害怕,只能去小食屋偷些面粉往他脸上盖。
而金一珏好像并不在意此事,且还吵着想往外跑。
他本就愧疚,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后他答应了金一珏的请求,以取剑为由,带着他去了铸器阁。
桑褚玉听完,逐渐明了。
那金一珏当日过来,应是冲着她做的玄龟玉盘来的
对那些擅长隐匿行踪的小妖而言,在器物上留下不易察觉的痕迹并非难事。
留了痕迹,再摸去灵泉洞偷东西就简单多了。
她走到坑边,取剑,压在尸体的嘴上,剑尖恰好抵着那块玉。
往剑内注入妖气后,她一翻腕,再轻松往上一挑。
竟从玉蝉上挑出一丝莹白色的线。
线很细,还不到头发丝的一半。
一端黏在玉蝉上,另一端则黏着金一珏的额心。
松席看得愣怔:“桑师姐.....”
“是魂线。”桑褚玉收剑,“应是那瘴妖的妖气附在了饭含玉上,锁住了金一珏的魂魄。这两年里,已将他的魂魄啃噬得差不多了,玉蝉也因此成了妖一一你做的梦,
是这瘴妖的幻术。
你看见的
金师兄’,也不过是被妖占去身体的一副空壳。
松席眼皮一跳,目露错愕:“怎么会......”
桑褚玉继续道:
“他要天命符,估计是想借附在符上的强大灵气,重新凝出妖一”
刚说了一半,天光忽然暗淡下去,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陡然响起阵杂乱而尖锐的蝉声。
蝉声高亢刺耳,如银针般戳进人的脑子里。
几乎是那声响出现的瞬间,松席就难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面色痛苦。
但捂耳朵起不了什么用,那尖利的蝉声刺入指缝,往里钻去。
桑褚玉移过视线。
这才发现不是天暗了下来,而是这已毁去一半的屋子外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蝉。
数量之多,堵得几乎严丝合缝,只从蝉与蝉的缝隙间漏出些微一点儿光亮,勉强能视物
她微盖起屑,在蝉群轻拥而入的瞬间,抬手。
那蝉声直扎得人耳朵疼。
一声,爆出的妖火眨眼就将蝉群吞没,尽数烧成碎屑。
周围登时明亮许多。
也安静了。
桑褚玉缓舒一口气。
松席哽咽着,还没来得及垂手,就又听见一声微弱的嗡鸣。
又是蝉叫。
只不过这回不是打外头来的。
而是从坑里。
两人先后移过打量。
扑腾两下翅膀后,它挤出嘴巴,停在下颌上
却见金一珏口中的那枚玉蝉突然活了。
蝉声逐渐尖锐。
吱吱的高亢声响里,松席的眼神逐渐放空
眼下分明是在弟子舍,可他却隐约望见了一片桃花林。金一珏就站在不远处,举剑应对着那缥缈无形的瘴妖。恐惧涌上。
他挣扎着想要往前跑,提醒师兄那瘴妖凶险
可还没动身,他的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顿时把他给打醒了。
桃花林与金一珏皆在眼前消失,松席吸了下鼻子,眨眼。
面前,桑褚玉压下视线看他。
“幻术。”她吝言道。
松席这才惊觉,忙连声说对不起,又道:“我以为,金师兄的魂魄还在。
桑褚玉语气平静
“他的魂魄被吃得差不多了,便还有,也是些无意识的碎片
松席深埋下脑袋,挤出声应答。
那方,眼见幻术无效,蝉声倏地停住。
蝉妖抖了两下翅膀,随后,那蝉翼下飞出十多枚手指长短的细刃
那些细刃像是酷暑的太阳,明亮刺眼,泛着灼烫的热意,又快如疾风。
桑褚玉提起剑。
她正欲上前,忽又想起什么,顿在了原地。
眼见细刃迫近,她挥剑拨开,同时一手拎起旁边的松席,跃上了房梁。
松席原还在准备拔剑应敌,忽地感觉身子腾空。再一眨眼,竟就被拎上房梁了。
直到站稳时,他都还恍恍惚惚的。
怎么就,上来了?
这是什么打法?
他略有些茫然地看向桑褚玉:“师姐?”
桑褚玉盯着地面的蝉妖,手指微动,就在半空凝出半透明的结界,挡开细刃。
“你是半妖。”她忽道。
她突然提起这茬,松席一愣,点头:“是。”
“什么妖?”
”松树。”
桑褚玉瞥他一眼:“倒会取名字。”
松席赧然,摸了摸后脑勺。
桑褚玉移回视线,看向那只蝉。
蝉妖周身已有黑雾缭绕,估摸着是看出打不过她,打算冲她旁边的松席下手,再次致幻。
“若打散魂魄,”她稍顿,“能见得魂魄的本来模样,但仅片刻。”
挠后脑勺的手一顿,松席怔愕看她。
“高枝凝霜,松柏本性。”桑褚玉抬手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听闻你的剑术不错。别忘了你的剑,去吧。”话落,她的胳膊微一用力,将人推了出去。
身体一下失了平衡。
下坠感迫使松席遽然回神,他竭力稳住身形,落地。
他还有些发懵,但十多年如一日的训练使得挥剑已成了本能。
以至于拔剑出鞘,将那只尚未成气候
的蝉妖劈砍成两半了,他才意
只到自己做了什么
松席提剑怔在原地。
脑子是空的,手还在抖,呼吸也尚未平缓。
但就在这茫然的境地中,他看见一缕淡淡的白气从蝉妖的尸体中飘出。
白气逐渐凝成金一珏的模样。
可又不像他。
往日健全的身子缺了大半,被啃咬得仅剩半边的脸上,还挂着朗快的笑。
“金师兄。”松席喃喃。
他还没想好该从哪儿开始道歉呢。
不该拖累他。
不该那般粗心,没发觉妖气附在了饭合上,以至于他死后受苦。
不该留他一人在桃花林
他囫囵想了一遭,于是打算先从歉言说起。
可还没开口,反而听得金一珏道:“多谢。
松席的思绪全然断开:“什么?”
金一珏乐呵呵看着他,
魂魄像是被火烧着的纸般,从边沿渐碎成烟尘。
“咱俩一同进宗,你知道的,打从开始,我便唯有济苍生一桩心愿。”
松席呼吸渐抖,泪珠子不知不觉地往下砸,很快就将视线糊得一片朦胧。
“救你,也是了我心愿了。”金一珏抬起残缺不全的胳膊,手握成拳,轻轻砸在他肩上,“多谢。”松席眼眶更红,泪水扑簌簌地落。
可他抿紧了唇,将想好的话尽数咽了回去。最后勉强挤出丝笑,说:“若今日再比剑,我可不一定会输给师兄。”金一珏只作大笑。
直等最后一点儿魂魄消失,仍听得见那朗快笑声。
桑褚玉跃下房梁,走到跪伏在地,掩面大哭的松席身边。
她琢磨不出什么话,想了想,从芥子囊里翻出两张瞬移符。
她躬身拍了拍松席的肩。
后者抬起脑袋,脸上泪水已糊作一团了。
“师姐.....他哽咽着唤了声。
桑褚玉将瞬移符塞进他手里:“想办法把尸体送回去,送完了,再回来领罚。”
擅自带走宗门弟子的尸首、放人进宗、知情不报....桩桩件件,要领的罚不少。
说完,她收剑回鞘,从尸首上取走天命符,转身往外走。
裴雪尽忽然道:
“既然已经知道天命符在哪儿了,是不是现在就重启剧情?”
桑褚玉稍蹙了下眉,却道:“算了。”
片刻沉默。
裴雪尽又问:“为何?”
桑褚玉已出了门。
她回身望了眼还在嚎哭的松席,蹙眉:“哭成那个猴子样,不愿再看第二回。”
裴雪尽默了瞬,方道:“那....地窖里的人,怎么处置?”
桑褚玉:“....”
好问题。
她正思索着该怎么办,忽觉右旁袭来数道劲风。
头也没抬,她的右旁就凝出一片结界。
”铮”
接连几道脆响。
余光间,几枚箭矢俱被结界弹飞。
随后,她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木屑味。
像是师尊书房里常重的檀香。
这使得她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张不算熟悉的面孔。
也是见着那人插在短马尾里的炭笔了,她才认出这人是灵器阁的弟子,秋印烛。
那人手里还拎了把弩,直直盯着她,问:“是你弄坏了我的箭?”
片刻犹豫也无,桑褚玉抬手指向右边:“不是我,那人朝山下跑了。现在追,还来得及。”
秋印烛连眼神都未偏移半分。
他道:“你身上还残留着寻妖箭的灵气,当我是傻子不成?”
桑褚玉慢吞吞道:“若当你是傻子,就与你说实话了。”
秋印烛一时失语。
半晌他道:
“你用什么坏了我的箭?盾牌?还是阵法,又或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说话间,他审视着她,一并打量起四周,似在寻找什么能够抵挡住强大灵力的器具。
他显然没有跟人深入打交道的习惯,语气生硬,神情里透出股骄矜。
不过好在态度不算差。
桑褚玉道:“手。”
”什么?”
“手接的。”她抬起手,掌心一道伤痕,还在往外冒血,“我伤得更重,记得赔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