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陆游《书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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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康清圣二十五年,腊月。
俯瞰康朝都城金陵,坊墙与坊街清晰可见。偶尔散发出的光亮来自于街角的巡铺,一队队巡逻的士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高举火把的他们将走遍大衢小巷。
石头城,这座扼守长江的要塞更是防御的重中之重。入冬以来,石头城夜夜灯火通明,守备士卒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腊月廿五日,一道奇怪的诏令被尚书省颁下——石头城防御司即日起停止全部演武大阅。石头城防御使贾德霖一面下令取消了除夕阅兵,一面上表询问缘由。
金陵,琼华宫。
这座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为昔日皇家避炎消暑所用,如今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帝国心脏。自当今天子追溯而上,早有两代帝王长期定居于琼华宫内了。他们将琼华宫视为真正的治国理政之所,故而朝廷三省六部诸司台的办公衙门也正式迁入了宫内。
翰林院位于琼华宫居祯门南侧,其始建于昭宗清平年间,内存昭宗御笔朱批、臣子奏疏原稿,及各种典籍、图画、宝瑞等,置翰林学士整理看顾。
康昭宗清平四十六年,康室南渡,从此失去了对淮水以北的控制权。昭宗迁都金陵后,于城内兴建琼华宫,其中最先修建的便是翰林院。因昭宗对翰林院极为上心,故而翰林院又被称为“清平院”。
此时的翰林院正堂内,一位绿袍官员正于书架前捧着御制文集仔细阅读。此人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六品深绿色官袍;腰系犀銙带,足纳乌皮靴——肤色白皙,颔下蓄有些许胡须,面相则颇为宽仁忠厚。
“延泰好兴致,今日来得竟如此之早。”
绿袍官员循声望去,只见又一位官员大步走来——其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绛纱袍,英武俊逸,正是枢密副承旨令狐绰。
被唤“延泰”者名为裴咨,乃是清圣八年的进士,如今三十八岁,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
“今日官家召见,我便先至清平院候着。”裴咨将文集合上,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你此来又有何事?”
令狐绰尴尬一笑,拱手道:“还是瞒不过你,我此来是想寻你解惑的。”
裴咨倒了盅茶,继而将茶盅递到了令狐绰手中,笑着说道:“你一定是在疑惑朝廷下令石头城防御司停止演武阅兵的原因。”
令狐绰豪迈地拍了拍裴咨的后背,朗声大笑道:“知我者,裴公也!”
自康昭宗清平末年康室南渡以来,南北两朝已各守边界三十五年。昭宗定都金陵,旋即与北淇议和,两朝以秦岭、淮河为界划定疆土,约定永不相侵。
昭宗清平五十年,昭宗崩;敬宗立,改元瑞昌。敬宗在位六年,励精图治,开创“瑞昌之治”。敬宗瑞昌六年,敬宗禅位于太子。太子继位后改元清圣,宵衣旰食、孜孜求治,缔造“清圣中兴”,奏响了康朝南渡以来国力的最强音。
清圣皇帝笃信佛教,自号“三生天子”,意即前生、今生、来生皆欲长久为君。其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填词创曲更是无人能及。
随着康朝国力的不断增强,三生天子逐渐将目光投向了帝国在北方失去的领土。清圣二十四年,三生天子下诏筹备北伐。一时间、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枢密院齐齐行动起来,各地秣马厉兵,开始了对北伐紧锣密鼓地筹备。
裴咨道:“如今北伐在即,而北淇的贺正使又即将抵达金陵。一旦本朝兵马正常操练,北伐大计势必暴露,这将使北淇有所准备。”
令狐绰叹息道:“清平和议达成后,北淇与我大康成了伯侄之国。每当北淇皇帝国书到来,连官家也需起身迎接。这样的屈辱必须终结,而且要尽快。”
裴咨笑道:“等到北伐出师报捷,这一切都会改变。”
两人还欲再交谈几句,忽听外面人一叠声喊道:“中贵人!”
裴咨等忙起身去迎,一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大红圆领的中年宦官大步走入。
“裴学士,大家召您入宫伴驾。”
中年宦官名为刘政沣,为三生天子亲信。裴咨接过刘政沣手中的谕旨看了,末尾落款处除“浔英主人”外,尚有一方印章的印记——“熙泰神华”。
众所周知,“三生天子”是当今官家的尊号,他另有别号,如“浔英主人”“淇冠宫主”等,而“熙泰神华玺”则是三生天子亲笔题写的一方印章,意义非凡。
裴咨随即往官轿走去。令狐绰连赶几步,对他道:“那我先回枢密院去了。”
裴咨微微颔首,躬身钻入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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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宫,法通寺。
“咳咳……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响起,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宫人的引导下走入法通寺内。这位老者面容冷肃,一双明亮的眼眸时不时地打量着四周——虽然已经六十有余,仍不失往昔之豪迈威严。他身着由大科绫罗制成的紫色常服,其上绣有九章纹,金玉饰剑镖首;腰配金玉十三銙,头戴进贤冠,足纳六合靴。老者金玉带上别着金鱼袋,左手拿着一份奏疏,右手垂于身侧,随着行走而摆动。
法通寺是唯一一座屹立于大康琼华宫内的佛寺,寺内梵唱阵阵,清风拂面,令人顿觉神清气爽。紫袍老者随宫人走在长廊之中,长廊上绘着不少彩绘。有释伽牟尼菩提树下悟道、摩诃萨埵舍身饲虎,六牙白象佛祖降世、安忍不动地藏救母,俱是世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老者目不斜视,步伐愈发快了起来。僧众刚刚诵完经文,见到老者都行礼致意。老者则微微颔首,依旧是一言不发。不少僧人对这位老者表面尊敬,暗地里则皱眉摇头。
原因无他,这老者曾为《孙子兵法》作注,又屡屡率军出征。在僧人们看来,其人杀气过重——从某个方面来说,姚玄祯确实是一位精于用兵的能臣。
不错,方才那位紫袍老者便是当朝宰相姚玄祯。只不过姚玄祯真正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开府仪同三司。作为朝廷的三品大员,姚玄祯深受三生天子信任,爵封东山郡公。
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并为宰相。依康制,此三职常年空置,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实为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尚书左右仆射所掌。
值得一提的是,康朝一二品的官职多是荣职,或空置、或由宗室担任。
在宫人带领下,姚玄祯行至了一座佛塔之前。
眼前这座佛塔高九层,远远望去,光辉夺目、至神至圣。塔底的青石台阶洁净光滑,宝塔边缘汉白玉的栏杆在阳光照耀下格外光亮。飞檐耸起,钩心斗角。风铃脆响,人心澄澈。
姚玄祯负手而立,仰头望了望这座光芒万丈的宝塔,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宫人谄笑道:“姚相何故发叹?”
姚玄祯一指佛塔,不无担忧地说道:“此塔有九层,九为极数,非宗室无敢使用。今朝因礼佛而僭越,倘若不能加以斥抑贬排,祸败顷刻而至。礼之不因,法之无为,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姚某岂能不叹?”
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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