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瑞麟殿吴王失大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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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居祯门外。

无数士子争相查看着门边悬挂着的红榜,红榜上用金墨题写着诸位进士的籍贯、姓名——这个阴霾密布的清晨即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裴咨与乔洪吉并肩站在居祯门上,冷眼俯瞰着底下的盛况。裴咨十分清楚,这次会试的公平性较之前而言不高,但这次会试必将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为公平的一次会试。朝中党争将启,两方在会试中对人才的争夺更是会迅速开展起来。

裴咨用余光瞥了一眼乔洪吉,只见乔洪吉面带红晕,颇为兴奋地欣赏着居祯门下进士争看名次的盛景。“延泰,想当初你我也是从这居祯门外一步步走进朝堂的,如今但观后辈效己,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乔洪吉颔下长须飘飘,笑着说道。

裴咨客套着应承了几句,此刻的他已将全部神思投入到即将举办于琼华宫碧落海上的樱桃宴中去了。樱桃宴是康朝的惯例,在昭宗清平南渡之前,历代康朝皇帝都会亲临宴会,以示对读书人的尊敬与看重。

清平南渡之后,昭宗将主持樱桃宴的权力交给了参知政事高骥。此后,由参知政事代表皇帝主持樱桃宴成为了康朝惯例。清圣二十三年,参知政事苏寺生受温蕴明牵连一同罢相,出任临安防御使、杭湖宣抚使,朝中参知政事一职就此空缺。

“乔监,裴学士。”

裴咨与乔洪吉听得身后有人呼唤,齐齐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大红圆领的宦官大步走来。

“刘公公。”

对于这位深受三生天子信任的内侍监,裴咨及乔洪吉皆是不敢怠慢,忙行礼道。刘政沣上前两步,笑着摆手示意。

“大家传出话来,此番樱桃宴交由太子殿下主持,文武群臣就不必去了。”刘政沣笑着传完三生天子的口谕,随后便转身离开。

裴咨惊愕地与乔洪吉对视了一眼,拱手道:“乔监见谅,失陪。”说罢,裴咨急匆匆地走下居祯门。早有一顶小轿恭候在门楼之侧——裴咨眼尖,瞧见了一位面生的谒者正于自己轿旁拱手而立,便出言询问道:“你是哪家仆役?”

那谒者躬身道:“裴学士,戴相公请您入门下省一叙。”

裴咨闻言怔愣片刻,随即笑道:“我原本便打算要去门下省,不料戴相公想在我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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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下省,静室之内。

“昨日姚玄祯面见官家,举荐苏寺生复任参知政事。官家当堂照准,诏书刚刚经由门下省发往了尚书省。此时此刻,想来去召苏寺生返京的谒者已然出发了。”戴贯初为自己倒了一杯玄饮,不无担忧道。

裴咨捻着自己颔下的胡须说道:“苏寺生与温蕴明共事多年,定然与其心意相通。此番苏寺生返京在前,官家独命太子主持樱桃宴在后,朝中的一切仿佛皆顺太子而行,这恐怕不是一个友好的信号。”

戴贯初展开扇子扇动着分析道:“眼下姚玄祯圣眷正浓,他能成功举荐苏寺生并不奇怪。参知政事目前出缺,樱桃宴理应由宰相主持,最不济也应是官家亲临,但官家为何独命太子主持樱桃宴而不令百官相随?定是那妖道玄静献了什么锦囊妙计。”

裴咨沉吟不语。

良久,裴咨方才出言询问道:“戴相公,姚相公举荐苏寺生回京任何官职?”

“姚玄祯让出了尚书仆射的位置,准备让苏寺生入主尚书省。”戴贯初面上闪过一抹不解,他实在无法理解姚玄祯这种分割权力的行为。明明中书省、尚书省都在手中,谁肯出让?偏偏姚玄祯如此做了,戴贯初甚至因此怀疑姚玄祯别有用心。

裴咨思索片刻,正要开口宽慰,忽听一阵响亮急促的鼓声,紧接着便传来了洪亮的钟声。钟鼓齐鸣,声音响彻云霄。

“何人敢在琼华宫内撞钟鸣鼓?”戴贯初惊愕不已,忙起身向静室外走去。

裴咨紧随其后,两人绕开众多吏员,行至门下省外,凭栏远眺。

“那是钟楼、鼓楼处传来的声响,有人在敲登闻鼓!”裴咨面色凝重道,“自我大康开国以来,上一次钟鼓齐鸣还是清平南渡之时——北军有渡江之意,朝廷鸣钟鼓示警。这次是出什么事了?”

戴贯初沉默不语,双眼紧盯钟鼓楼的方向——掠过雾气蒙蒙间不真切的宫殿,四五只乌鸦冲天而起,裹挟着凄厉的叫声消失在了一片阴霾中。

“看来,你我不免要进宫面圣了。”戴贯初瞥了裴咨一眼,将手中的东坡巾扣在了头上。裴咨颇为忐忑,两人一同向门下省外走去。还未出门,二人已见内侍监刘政沣快步赶来。

“戴相公,裴学士!”刘政沣面色惊惶,疾步上前道,“大家急召,您二位快随我进宫去罢!”戴贯初与裴咨齐声应下,随后便各上官轿,往琼华宫瑞麟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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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麟殿内。

三生天子面色阴沉地高坐上首,阶下群臣肃立。卫道舒、姚玄祯、乔洪吉拱手站立于左侧,对面即为戴贯初、二大王、裴咨三人。众人深感殿内气氛诡谲,并无一人当先出言。

三生天子胡乱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疏与战报,心中愈发愤怒难平。二大王实在按捺不住,率先挺身出列道:“皇兄,既然那徐执光不堪大用,撤了他便是!我偏不信,西蜀少了他徐家倒还能变天不成!”

“徐执光中伏惨败,陇、岐、商、渭、邠五州得而复失,如今北朝长安留守、关陕总兵官赵士光已率军攻入东川。徐执光此刻定然无措,官家切不可革去其西路军总指挥一职,以免军心涣散。”姚玄祯不顾二大王的种种言论,直面三生天子道。

二大王怒道:“徐执光接连败北,早已罪不可赦!你姚玄祯却极力为他开脱,究竟是何居心?”

姚玄祯反驳道:“徐氏一族受昭宗厚恩,得以永镇剑南。今其一朝兵败,朝廷便迅速地解除徐执光军职,恐怕会令剑南与金陵离心离德。”

二大王挥手斥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徐执光轻敌冒进,以致损兵折将,其罪已不可赦!皇兄应革去其剑南道行军大元帅一职,且削爵两等,自公贬黜为伯。西路当另择良帅统率大军,绝不可再用徐执光!”

“官家,徐氏一族为朝镇守剑南八十年,而仅徐执光一人便已镇守二十余年,若仓促削去其军职,朝廷所面临的局面就会很被动。依老臣之见,朝廷应将徐执光晋封为王,以安其心。”姚玄祯拱手恳切地说道。

三生天子皱起眉头,他望向颇有些悠然自得的戴贯初,出言询问道:“戴卿,你有何想法?”

戴贯初不卑不亢地躬身道:“官家,老臣久居门下省,与徐执光素无往来。但唯有明确了功过赏罚,朝廷才能约束臣下。或许朝廷不必革去徐执光的军职,可由官家下一道斥责的诏书还是可以的。”

姚玄祯急切道:“万万不可!徐执光为人孤绝险诈,一旦他接到诏书后心生异志,朝廷可难以应对!”

二大王上前几步,一把揪住姚玄祯的衣领怒斥道:“姚玄祯与徐执光是一党!徐执光贻误军机,论罪处斩亦不为过,姚玄祯却一再为其美言,二人必是同一伙奸党!”

众人大哗,卫道舒见状连忙挽住二大王臂膀阻劝道:“还请叔父暂息雷霆之怒,这是廷议,万不能损了朝臣的体面!”

二大王一挥手便将卫道舒隔开,只听他厉声喝道:“大侄子莫管闲事!今日你二叔非要与这奸贼争个高下!”

姚玄祯怒目而视道:“二大王对姚某心中有怨气,姚某无话可说,但你万不能将这种怨气代入到日常理政之中!”

二大王死死掐住姚玄祯的脖颈,姚玄祯亦不甘示弱,一掌便将二大王头顶的亲王冠打落于地。裴咨正要上前宽慰解劝,却被身侧坐山观虎斗的戴贯初一把拦住。

裴咨向戴贯初望去,只瞧那戴贯初面上虽颇为焦急,眼中却蕴含着满满的笑意。

“哗啦!”

一个造工精致的茶盅于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生天子拍案而起,怒喝道:“朝廷重臣,当朝相互殴击岂不有失体统?”早有御林军将士应声而入,将姚玄祯与二大王分开。

戴贯初拱手朗声道:“诸公,如今大敌当前,我等务需戮力同心!内讧只会给予北朝以机会,我等万不可辜负官家信任、弃绝万民期望!”

裴咨等人齐声称是。

姚玄祯面皮憋得发紫,他缓了片刻,当先向二大王拱手道:“还请二大王恕罪,姚某失礼了。”

二大王自地上捡起亲王冠,掸着其上的灰尘径直向瑞麟殿外走去,理都未理姚玄祯。卫道舒为姚玄祯整了整衣装,出言笑道:“姚相公劳苦,叔父他素来率直,您多包涵。”

乔洪吉亦是笑着宽慰道:“不错,朝廷重臣间难免有君子之争,不过是政见不同,这正应了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

“今日朝议到此为止!众卿回去各拟了札子递上来,朕要仔细推敲一番。”说罢,三生天子迅疾地步出了瑞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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