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鉴厚着脸皮在街市上买了匹棕毛卸马,将艾大师赠他的几箱‘宝贝’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之上,想要顺着大道向西方驰骋。
他也棕毛,它也棕毛。
这卸马,是山海大陆上独有的异兽。其生有正常的马身马尾,却长着满口用来吃肉的利齿,和蟒蛇般能够扩张数倍的下颚。
它与昔日山海城中用来拉大车的温顺怪物不同,能被驯服者,极其稀少。
正心鉴买下的这匹卸马,是最近才从蜥行族祖地调运到霜月关的。那片地方早就成为了珍禽异兽的乐园,也吸引了这片大陆上所有蛰居着的凶兽,朝着此处不断迁徙。
三族的战乱纷扰,已经无力关注那些往日横行在大陆上的残暴掠食者,这也使得它们渡过了一段爆发式的繁衍期,将生态的平衡悉数破坏。
直到大陆回归和平,各方势力才重新将目光转移到它们造成的小型灾难上。
有着些许智力的怪物全部聚集到了蜥行族的祖地,在天锁关和蜥行族的废墟中争夺各自的新地盘。但只要有直立三族中的某族出现在它们的眼前,必定会一致对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眼神恍惚的正心鉴聆听那商贩眉开眼笑的介绍,为自己竖立良好的买卖形象。如今在霜月关内若是有人当街认出他正心鉴,八成会避得老远,生怕后者控制不住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四处厮杀的嗜血狼人。
他想要拿下一匹脚力出众的坐骑,安安稳稳出城。
“好了好了老板,我这边还有别的事情,没空再听您讲述它的故事了。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正心鉴翻身准备上马。牵着缰绳的马奴立刻和老板对视,无奈的他只能急忙拉住正心鉴,匆匆赔笑。
“且慢且慢,正大人,您刚刚不是说,要用卸马运货嘛?”
“对啊,我已经付了钱,还要怎样?保养费?马粮费?”
正心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显得更为和蔼可亲。他恨不得这匹卸马能够生出双翼一飞冲天,带他早日离开霜月关,追上约定好地点碰头的艾洛师父。
“您有所不知。这马儿脾性暴烈,您想要直接骑,多半会驾驭不住,跌打损伤什么的多麻烦。方才小人可听您说了,您着急想运货,才给您推荐了这一匹好马。”
正心鉴看着死死攥住缰绳不愿松手的马奴,忽然明白了老板的意思。难怪市面上现存可供贩卖的卸马,价格只会高不会低,而他拿下这匹马儿,只花了两枚小小的平海币。
“老板的意思,难不成我是花两枚钱租它来运货?”
“正大人,您要是诚心想要这宝贝,我送您也行!但最近关内的流通并不顺畅,疫病也没有彻底得到根除,像我们这样的苦命人,也得吃饭喏。”
老板憨笑着松开抓住对方臂膀的手,连连施礼。正心鉴吐了口气,随手摸出钱袋问道。
“行,你到底要多少钱,说吧。”
见老板再次比划出两根手指,晃荡钱袋的正心鉴翻出了两枚铜制的大雪钱,拍到了前者的掌心。老板顿时笑逐颜开,将钱币攥在手中,旋即又拉下了一张愁苦的老脸。
“不瞒您说啊正大人,这马儿,我还是卖不了。您想驾驭这不熟的卸马,恐怕没那么容易,我这马奴也是刚从浮岛带着马儿回来,光是训练……”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买下马奴不成?你可知买卖人口,从古至今都是死罪?”
老板急忙摆手,用眼神示意马奴将绳子递交给客人。这卸马也是马奴花了大精力才训出来的宝贝,后者迟疑了一瞬,在老板凶狠的瞪眼注视下,慢慢递给了正心鉴。
“正大人,您要不先试试?咱们这儿包退包换,您要是觉得不顺利,还是租用起来最合适。”
正心鉴接过缰绳之前,卸马就已经开始焦躁地踱步了。它俯视着陌生的正心鉴,将满口的凌乱獠牙慢慢展示出来,像极了企图威吓敌人、龇牙咧嘴的看门狗。
比谁更像狗,正心鉴绝不会输它。只不过街道上人来人往,观看日常的异兽买卖交易,也是他们的一大乐事。
正心鉴只能硬着头皮接下缰绳,继续维持自己的颜面和形象。
绳子在完全脱离马奴之手后,卸马便立刻暴怒起来,在嘶嚎中奋力拉扯缰绳。正心鉴只觉得脚下一空,竟被它的蛮力拉得踉跄几步,几欲摔倒。
“你倒是敢!”
正心鉴猛地踏在地面,右臂的肌肉直接暴涨了一倍有余,使劲稳住了偏离的马头。他脚下的石板也因此而断裂,在较量中发出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响。
老板急忙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马奴,示意他过去帮忙。未等马奴出手,正心鉴便直接借势翻上了马鞍,在丢开缰绳后,死死抱住了卸马那粗壮的脖颈。
四周的人群慌忙逃窜,被这样的怪兽一脚踢飞,就算是炼体的修士也未必能扛得住。眼看试图甩开他的卸马施展全身的力气,进行无规律的跃动,正心鉴只能趴在卸马的耳边低吼道。
“蠢货,给我停下!等我们出了城,我就会还你自由!”
他只觉得箱子里的东西正在碎裂,再这样下去,一人一马只会变得‘两败俱伤’。恼怒的正心鉴直接变化出人狼的模样,以野兽间的方式解决眼下的问题。
他释放出的杀气直接逼停了暴躁的卸马,让它感受到了出自本能的恐惧。然而他根本无法控制好杀气针对的对象,让附近站定的行人冷汗直流。
他们似乎看到了某种人形的怪物,正得意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正心鉴慢慢收回他这副骇人的人面兽身模样,轻抚卸马的鬃毛说道。
“向前跑,我会还你自由。”
服软的卸马的鼻翼翕动,乖乖向前跑去。他们留下身后吓到脸色苍白的众人,沿着正心鉴指引的方向跑去。
而正心鉴知道,自己的大众风评,怕是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待到他与艾洛相会,已经临近傍晚。在霜月关通向浮岛的道路上,艾洛正坐在一棵树下勾勾画画,恬然自得。
正心鉴翻身下马,趁附近来往的行商队伍变少之时,以藤蔓拴住了卸马的全身。马儿的眼神由不解转为愤怒,它当即张嘴咬向正心鉴,却被纠缠的藤蔓绑了个结结实实。
“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等我带你回老家再说。”
他拍了拍卸马的脑袋,如果现在就放它自由,要么它会在日后伤人,要么会被人伤。正心鉴慢慢走向树下的艾洛,而树林中的枝干上飞出许多的黑白渡鸦,纷纷摇晃着脑袋,望向那定在空中的画卷。
画上画的并非是正心鉴想象中的森林或是山水,而是路边随处可见的一种黄色小花——时菊。这花在春夏两季盛放,生命力也比其他的花朵要来得更加顽强。
一簇一簇的嫩黄花朵在夕阳的染色下变得更加艳丽,而在艾洛大师的画上,却看不到他所擅长的工笔绘画。
取而代之的,则是以矿物颜料堆叠而成的点点色块,配合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岩石树木的大致形象。
和大陆人族的绘画风格完全不同,在质朴中显露出美感。
“师父,我来迟了。”
艾洛以枯笔的笔触,结束了近处枝叶的勾勒。他将装有颜料的小罐仔细盖好,把剩下的物品一件一件收拾到了便携的木盒中。
不急不躁,粗中有细,是族长等人给予艾洛的评价。只可惜他的样貌平平无奇,再加上背负着行医救人的职责,无人会在意他的艺术天分。
“别客气,坐吧。宁然那小子以前也经常爱迟到,也等习惯了。”
“好……师父,你画的画真好看。”
艾洛操控火焰推来了一块枯朽的木桩,让他唯一的绘画传人坐下。他‘慈祥’地看着和宁然一般大的正心鉴,又想起了宁然在尚未失忆前、央求着自己教他画画的温馨场景。
“多谢。正心鉴,我想问你,你究竟想要画出怎样的作品?”
卷起微干的画纸,近距离观察的正心鉴才看出了艾洛师父让其悬空的手段。那精妙的火焰操控力量,让前者的心中大为赞叹。
“我觉得我要画的东西,首先要让色彩相互融和,然后是惟妙惟肖。”
“好,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制定接下来的旅程。为师负责传授笔法技艺,其余的事情,就得靠你用心观察,去慢慢感受了。”
“哈?就这么简单?”
呆滞的正心鉴随手掏了掏耳朵,眯着眼看向远眺斜阳的艾洛师父。后者微笑着点点头,朝着远处被束缚住的卸马指了指。
“天色即将黯淡,去把那个小家伙牵上吧。为师的第一课,便是教你如何在行走中感悟山水风光,将情感融入绘画。”
自浮岛降世之后,艾洛便成为了冲向外界的先驱,四处奔波。
师徒二人沿着粗糙的道路徒步前行。艾洛背着手走在最前,牵着马的正心鉴更像是他的仆从,和大路上赶马的车夫、护卫的修士们相互对视。
“师父,大晚上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游山玩水的话,不是应该在白天更为合适吗?”
“四时,白昼,每处风景都有它各自的韵味,和不一样的色彩。我问你,上一次行走在幽暗森林中的你,有没有观察过自然之美?”
“上一次?”
正心鉴上一次孤身穿行在夜晚的静谧森林,还是他主动前往山海城废墟、直奔蜥行族叛军之时。他只会在森林中设下紧密而广阔的眼线,从不会刻意观察、静心沉思。
艾洛已然知晓了答案,他手上捏着的长笔杆,一端有火光慢慢浮现,凝聚成了照亮夜路的‘灯笼’。在灯笼的一明一灭、一呼一吸之间,森林中有点点亮光升起,毫无规律地飞出了弧形的轨迹。
那是真正的萤火之光。
“你小子的第一道试题,便是《风之形》。在今夜的所见所闻中,找到绘画风息的手法并加以实现,明白了吗?”
画出风的形状?正心鉴试图回忆起伯无霜曾经释放过的所有风之力,竟想不起那可以卷动楼屋的大风,是何等模样。
二人一马的身影渐渐没入了夜色笼罩下的森林,消失在过路行商的眼底。
“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