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轻策的居民心中俱是升起不详的预感,驻守于此的千岩军也莫名不安着,军中有所浮动。
这片清宁祥和之地,并未如同归离集一般遭受战乱的洗礼, 凭借着地势, 仍旧维持着安然无恙的平静。
然而在黄昏将近之时,他们却是惊慌又不安地发现两侧天际均是变了颜色。
“那是什么?!”
“是发生了战斗吗?!”
缀着尾巴的流星自天空中划过, 白日飞星。归离原的一侧残阳似血, 火烧云势不可挡地将天空侵袭污浊为滚烫的模样, 霞光成绮, 时不时地传来惊雷的轰鸣, 闪过光寒的剑影。
而濯月泽的一侧却是冰寒如雪,低压的天空是纯净却又寒冷彻骨的冰蓝之色,好似有着落白雪顺时而落, 却被金色的虚影映为狰狞破碎的模样, 积聚其暗沉的血色。
濯月泽本就是水泽繁盛之地, 但陵游在化出祈愿之神原有的鱼尾之后, 濯月泽的水便被赋予了生命,任他予取予夺。
只需心念微动, 仿佛无穷无尽的水便会变幻无常地对敌人发起致命的攻击,并且在触及的敌人的那一瞬, 水便会贪婪地吞噬敌人的血肉, 将旺盛又充满力量的血肉生命敬献给银鳞鱼尾的主人!
“咔擦——”最后一件法宝也裂开令人心神剧震的裂纹, 在繁花盛开的巨浪中崩溃为碎片!
陵游的气息也有些喘, 微生层出不觉的符箓与法宝让他长足了见识,若非微生的力量被先前与跋掣的争斗中消耗了大半,又为了让若陀龙王离开而用尽了底牌的力量, 还被祭坛吞噬了一些力量,对方估计还要更难对付一些。
果真,传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璃月仙人,也不能单凭传言而论。至少与他们这些并未踏入魔神阶级的凡人而言,已经是难以望其项背。
陵游沉入水中,眉眼舒朗。
但无妨,吞噬了空间之主与跋掣化身的他,即使对方还有余力,亦可有一战之力。
水珠密密麻麻地脱离地心的束缚,密布在空中。
“归离原的仙家,你还有其他的招数吗?”
吞噬的吸力未曾消失过,然而微生所有的防护手段皆以用尽,好似已经走到了绝路。
因着在先前消耗了他大多数的力量,便无法将法宝与符箓发挥出更强的威力,只能堪称暴殄天物地将之作为一次性的物品消耗掉。
微生回头看了与飘摇银鱼交战的千岩军将士一眼,心底复杂难言。
祭坛所吞噬的目标只针对了他,因此即使这些将士满身伤痕,却仍旧还能坚持着作战。
他抬眼,天上已然看不清天空岛的倒影,唯有冰雪与翻覆的血色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能做到这种程度,你已是前无古人的奇迹,但仅仅是这种程度、以牺牲来成就自己的话,你绝无可能实现你的妄念。”
陵游掠起一道七彩靡丽的虹光:“朝闻道,夕死足矣,我已竭力尝试过,便比之浑浑噩噩等着你们护佑的凡人活得更有意义!”
微生哂笑,手再一次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沉眉闭目,将所有的千岩军都斥出战局之外。
掌心底下是温热的体温、是他的心脏。
而这颗心脏此时疯狂地颤动了起来,隔着千山万海,与群山叠嶂相勾连。
“你知道我为何会独自留在这里吗?”
他怅然一笑,眉眼却是坚定下来:“因为,我决不能死在这里!”
摩拉克斯,你看着我。
他如同婴儿在母亲的体内那般蜷缩起来,颀长的身形在水雾朦胧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拂晓的煌煌微光。
微光之上,亘古不变的群岩成为最为坚实的依靠,也是勾动锁链的心锚。
磐岩使毁灭的光重生为拂晓的光明,使拂晓的光明永远是自己。
当空中的那一团拂晓之光再一次拥有人身之时,天底下的光也为之欢呼了一瞬。他脸上焦黑的伤痕并未褪去,但那银白流泻的发色好似倾尽了星辰匹练的天河之水,璀璨的金眸比初生的朝阳更为耀眼。
他再一次重现世间之时,并未夺走天底下的光芒,因为他曾经诺言过,光与群岩同在。
而当他再一次为了诺言而复苏之时,群岩为他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连璀璨的金眸也染上一抹岩石厚重的色彩!
广海之上,摩拉克斯的杀伐沉重宛如天星坠落的眼中泛起粲然的澄金,那抹澄金高高悬挂在天际之上,永不坠落!
他的体内除了他自己熟悉的岩之力外,也多出了光的力量。
海水无可避免地深入璀璨的光点,漩涡的魔神在海中翻手为云覆手雨,誓要给予敌人最残忍的报复!
摩拉克斯闭了闭眼,眼尾姝色的红影越发巍然侧目,辉煌瑰玮的让他如同一位自天外降临的巍峨神君!
游龙空吟涌跃入海,天星临凡神威煊赫!
巨大的岩枪在天际成形,巍然不可直视、不可侵犯、无可抵挡!
“岩者,六台引之为骨。”微生轻声道。在他的心底,这句话是对护佑苍生的岩君的形容。
仙人的身姿气度与岩君有九成的相似,他的身后也恍然出现了岩君驱使天星的影子,与他比肩相对!
大陆是颠沛流离的满目疮痍,交织的水是沸腾的岩浆。众生仰望神灵的风骨,将那一抹灿然壮丽的身影铭记。
“天陨,威赫乾坤涤四方!”他覆手降下天星,将水浪逶迤的濯月泽夷为平地!
与此同时,岩君睁开双眼,令人心神俱颤的岩枪以千钧之势投入海水中!
恐怖的爆鸣声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大地也颠倒过来,但在这强烈的爆破音高昂至极点之时,世界也成为无声的空白。
光剥夺了所有的视线,一片寂静,比无声的落雪更为疮痍。
——
微生再睁眼之时,周身是缥缈的云雾,苍劲的古松在饮泉青石上安静驻足,金黄的落叶永久停留在飘落的那一刻,无风无浪。
银发的身影闭目屈膝坐在古朴优雅的八角亭中,身前是一盘未完的黑白棋局。他的银发散落了几缕在身前,神情无悲无喜,好似睡着了。
微生怔然走上前去,心中怀揣着复杂又忐忑的猜测,问道:“你......是谁?”
闭目之人回道:“你认为我是谁?”他的声音与微生一般无二,但却透着几分微生本人缺失的透彻。
微生在他的身前坐下,只垂眸扫了一眼黑白棋局,便内心紧张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闭目之人的身上,声音干涩:“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面之人仍旧是闭着双目,淡声道:“逝者为何人?活着又为何人?你能看到我的眼睛吗?”
岩君挺拔的身影在八角亭外的古松下出现,平淡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亭中的两个人影。
但微生并没有注意到岩君的到来,连续的三问令他沉浸在疑问之中,沉默纠结:“你未睁眼,我又如何能窥得你的眼睛。”
闭目之人又道:“非我未曾睁眼,是你不敢见我的眼睛。”
“我即是你,你不愿看见我的眼睛,是你恐惧见到我、恐惧成为我。
微生又是沉默。
闭目之人朝着古松所在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那他呢?你能看得见他吗?”
微生转过头,望着树下的岩君,云雾缥缈,宛如一张意境深远的画卷。
“你心中可有答案?你心中的畏惧还是你畏惧的根源吗?”闭目之人声音停顿了片刻,又道,“除了他之外,你可还有看见其他人?你心中能看见的是什么?”
微生闭上眼,画卷骤然展开。
岩君嘴角含着笑,手中是倒影月色的酒杯;若陀龙王朗笑着,举着酒壶试图往岩君的酒杯中倾倒;笑容轻快的归终在马科修斯的的身前偷偷摸走他精心制作的佳肴,逗着有些迷糊的老友。
歌尘浪市抚着琴,留云借风倾听着琴音,看似矜持,实际上却悄悄的将眼角的余光投向小麒麟......
夜叉的两位兄长饮酒作乐,与笑嘻嘻的两位妹妹一同哄着最小的幼弟喝酒,将幼弟灌成了一只羽毛蓬松的绒球团雀,迷迷糊糊又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
月色清冷怡人,星星点点的霄灯自平地中升起,每一盏灯都倾注着归离集子民们对现在与未来的期愿。
待到山河既定之时,他们也要再一次放起这在夜色中璀璨亮眼的霄灯,构建一个和平安定、繁荣昌明的盛世,看万家灯火。
“你在何方?”
微生终于在画卷中看见了自己,他斜卧在树干上,以腕为枕,说不出的悠然写意。
一时兴起的时候,他从树上飞落而下,笑意顽劣地摸走了岩君的酒杯,又悄悄咪咪地换上了一杯味道古怪诡异的果汁,等着岩君猝不及防地喝下去,又凑上前去,促狭地询问“美酒”好不好喝。
“你看着我。”闭目之人道一声。
微生睁开眼,终于看见了他自己。
他所担忧的,早已没有担忧恐惧的必要了,他只是他自己,不是过往的魔神。
这本是事实,他却在不知觉中入了迷障。
眼前的人影在他清晰了自己之后骤然间烟消云散,微生垂眸看向黑白棋局,捏起一枚黑棋落下最后一子,完成这幅棋局。
他站起身来,走到古松下岩君的身前,嘴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是平时在摩拉克斯面前,四下又是无人的时候,他早已兴致勃勃地蹿了上去,试图撒娇耍泼要摩拉克斯变出尾巴来给他玩了。
但现在,他却已经没有了这番心思。
“......我好像看见,你将奥赛尔镇压在了海底。”他试图挑起一个轻松的话题,“这样来说,应该算是赢了吧?”
摩拉克斯的眼底含着许多沉重的情绪,令微生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问道:“......归离原,还有归终和马科修斯他们如何了?”
又是一片寂静的沉默,安静地令人心底发慌。
摩拉克斯抬手拂去他发顶的树叶,垂眸叹了一声:“你已沉睡数日,是时候该醒来了。”
他是不朽的磐岩,但此刻的神情中也带上了许多疲惫和伤感。然而他是璃月的主心骨,万不可在子民的面前流露出任何不应有的情绪,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卸去不动玄岩的表面。
微生已然从摩拉克斯的情绪中看出了真相,两相沉默。
在万物飘零的寂静云雾轻迷中,微生轻轻环抱着对方,一如数千年前,未经风雨的岩龙与史莱姆的互相依偎。
只是与曾经的单纯亲近不同的是,如今却变成了悲怅与飘零的慰藉。
磐石也非冰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