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排挤的薛道衡

杨广班师回朝。

比起原定历史中一征高丽只攻克了武厉逻, 给高丽送了一大批辎重。这次隋军虽然也损失了许多兵卒,但至少能平稳退军,把辎重都拖走了, 没有给高丽留太多东西。

大隋占领的地盘也比原本历史中稍大一些, 杨广建立的辽东郡不是可怜的一座小城池。

但对大隋而言, 这仍旧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特别是皇帝被高丽王三番五次戏耍,更是让满朝文武都颜面无光。

对杨广而言, 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失误。

他让车队马不停蹄地往东都赶, 想要逃离这个让他丢脸的地方。

苏威等了解杨广的重臣此时顾不上党同伐异, 悄悄递话给朝中文武, 让他们现在闭上嘴, 可千万别提任何关于高丽的事。否则皇帝一发怒, 谁也保不住他们。

看看立了大功劳却被关在狱中的贺若弼,你们小心些!

高颎远在大兴, 得到高丽消息时杨广已经回到了东都洛阳。

宇文弼和薛道衡一起去拜访他的时候, 他背挺得笔直, 坐在池中央的亭子里弹琴。

旱了许久的大兴城终于下起了秋雨, 高颎的琴音与秋日寒雨滴落声混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一种声音更加肃杀。

宇文弼和薛道衡撑着簦, 驻足雨中, 如两尊雕像。

待琴音停止时,两人才走入亭中。

宇文弼把簦放在地上,雨水顺着簦面蜿蜒滴落。

他眼神有些黯然。

心情郁闷的时候,连看见从簦面落下的雨水都会感慨王朝的风雨飘摇。

薛道衡问道:“高公, 你还好吗?”

高颎摇摇头,道:“我能好吗?”

薛道衡叹气。

比起他和宇文弼,高颎更深刻地参与了隋朝的建立。

高颎早年频繁南征北战, 隋朝大半疆土都有他的心血。

现在见到杨广如此败家,高颎心中怎会不煎熬?

“当先帝试图改立杨广为太子时,曾让我多次与杨广共事,想改变我支持废太子的立场。灭陈时,我便与他同行。”高颎直呼皇帝的姓名,薛道衡和宇文弼都没有露出惊慌的神色,“与杨广共事后,我更坚信他绝非明君。”

高颎讥笑了一声:“废太子确实喜好奢侈美色,但这对储君来说,只要不超过他储君的规格,就不算缺点。他性格宽厚率直,才华平庸但听得进劝说,不会因别人进谏而埋怨猜忌,所以我相信他能当好守成之君。”

“反观杨广,我能看出他也是喜欢奢侈美色之人。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所图非小。但其实这也不是缺点,反倒是优点。只是杨广每每忍耐的时候,都显出愤恨不平的态度。这才是我当初警惕的缘由。”

高颎长叹了一口气,说起当初灭陈时,杨广看中陈帝贵妃张丽华的事。听了自己的劝告后,杨广放弃纳张丽华,下令将其斩杀。但高颎能看出,杨广对张丽华的不舍,和对自己的不悦。

“过分抑制自己的欲|望的人,当他无需忍耐会有两种后果。一种是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不会为外物所动;一种是变本加厉的放纵。我断定杨广是后一种人。”高颎又长叹了一口气,“他就是后一种人。”

以前杨广节俭,现在他每年都要修宫殿;以前杨广不好美色,现在他在征讨高丽受挫民乱四起的时候还不忘督促进贡美女;以前杨广强忍着不悦听人劝谏,现在他什么劝谏都不听。

杨广的一生太顺畅了,所以一点挫折都受不得。明明他心中也知道高丽王在耍他,但他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因为他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非要高丽王真正向他请降,他才觉得自己赢了。

否则就算把高丽王杀了,把高丽夷为平地,他都认为自己失了脸面。

宇文弼道:“在杨广看来,征讨高丽的目的已经变成逼迫高丽王投降。他大概想效仿诸葛武侯七纵七擒。”

薛道衡冷笑:“画虎类犬。”

三位老臣讥笑后,又陷入深深的悲哀。

他们都是看着大隋结束乱世统一天下,看着大隋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彰显出盛世气象。

他们原本都以为又一个强汉即将到来。

虽然这些年他们已经做好了大隋会在杨广手中败落的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么离谱的御驾亲征,他们还是难免抑郁愤怒悲哀。

“宋国公还被关在牢中,我想向陛下进言。”沉默许久之后,宇文弼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或许这会很危险,但宋国公刚立了大功劳,不应当被关在牢中。”

薛道衡道:“我也要进言。不过我和公辅来此,是劝说你不要进言。陛下仍旧很忌惮你。”

高颎沉声:“我知道。若我进言,他没有杀害宋国公之心,恐怕都要生出杀心。”

宇文弼道:“你知道就好。”

高颎拳头狠狠砸在琴面上,“哐”的一声十分刺耳。

宇文弼安慰道:“我知道你难受。此次来,我给你带来了会让你高兴的消息。”

高颎抬头:“有比李二郎和李三郎当上了郎将更令人高兴的事?”

宇文弼从怀里摸出一卷粗糙的草纸:“从民贼那里查抄出的诗册。你看看。”

高颎皱眉:“民贼还会作诗?”

他打开诗册,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

薛道衡伸头:“民贼还分发诗册?让我看看……嗯?嗯?!这、这些诗谁写的!!”

高颎迅速翻完了诗册,抬头道:“和李二郎……不,肯定是和大德有关!大德又在做什么?!”

薛道衡震惊:“李大德写的?不愧是……不,不对,这些诗所用修辞个人风格很突出,不该是同一人所作。”

宇文弼笑道:“肯定不是他一人所作,但一定与他有关系。”

薛道衡疑惑:“公辅为何如此肯定?”

宇文弼叹道:“有几句诗我曾听珠儿提起过。珠儿说这是大德信中所写,从古书中搜集的前人诗句。”

高颎面色古怪:“前人?”

宇文弼对着高颎微笑:“前人。”

两老头对视,心中明了。什么前人,怕不是后人。

李大德都能看到《隋书》,多看几首后人的诗作多正常?他们听李大德嘀咕过“唐诗宋词”,说唐朝的诗歌创作十分兴盛。这些隋末的诗,怕不是唐末的诗。

高颎又翻了一遍诗册,特别留意了诗句中的地点风物。

这些与现实相似但不同的地点风物,可以说是避讳或者复古,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比如现在还没出现。

“这……他想干什么?”高颎说完后,就笑骂道,“他是嫌弃大隋崩塌的还不够快啊。”

薛道衡震惊:“什么?他要谋反!”

高颎和宇文弼被薛道衡吓了一跳。

他们注视着薛道衡,又十分疑惑地对视。

“咳。”宇文弼问道,“薛玄卿,你知道大德有谶纬之能吗?”

薛道衡再次震惊:“什么?什么之能?”

高颎和宇文弼再次对视一眼。

糟糕,他们还以为薛道衡和他们是一伙的,原来薛道衡什么都不知道吗?

薛道衡见两位老友频繁对视的神情,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满是褶皱的脸皮使劲抖动:“你、你们瞒着我什么?”

高颎叹气:“我没想过瞒着你什么,只是忘记你不知道。大德还没告诉你?”

宇文弼右手虚握放在嘴边,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

薛道衡幽怨道:“宇文公辅,你笑什么?”

宇文弼嘴角上翘得更厉害:“我没笑。”

薛道衡愤怒地一甩袖子,“刷拉”一声,大袖口被风吹得鼓胀,就像是一只大扑腾蛾子:“李世民!李玄霸!他两个竖子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老师!”

宇文弼笑道:“以我对大德的了解,他可能只是忘了。”

高颎差点也笑出来,他努力板着脸道:“以我对李二郎的了解,他是真的忘了。”

薛道衡气得把双手往背后一背,在亭子中来回踱步。

高颎起身拉住薛道衡:“别生气别生气,他们二人与我们异地相隔,求教只能用书信。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用书信交流?所以才忘记了。如果你询问,他们肯定会如实相告。”

薛道衡瓮声瓮气道:“李大雄和李大德在大兴求教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此事。”

宇文弼道:“他们可能真的只是忘了。”

薛道衡气得一脚踹向宇文弼。

宇文弼扭身躲开。

薛道衡破口大骂:“谁不知道李大德是你孙女婿!你只会偏向李大德!”

宇文弼慢条斯理道:“这可不对。比起连强弓都拉不开的大德,我更偏向大雄。”

高颎继续安慰:“你见他们二人每次托人送来礼物时,我们有的,你难道缺了?你应该知道,你在他二人心中的分量,与我和宇文公辅是一样的。”

薛道衡心中难以抑制地涌出委屈:“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罢了罢了,你们早认识他们,我确实与你们不一样。”

薛道衡甩开高颎,气得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扭头不去看高颎和宇文弼。

高颎和宇文弼再次对视。

高颎:生气了,怎么办?

宇文弼:哄呗。

李世民和李玄霸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他们二人是真的以为薛道衡早就知道了。

不过现在他们倒是为难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还没把谶纬之事告诉薛道衡,自己是不是不好多嘴?

唉。

不过他们都说漏嘴了,也不得不告诉薛道衡此事。

高颎和宇文弼都做好了等李二郎李三郎造反的准备。薛道衡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将来怕会坑到两个弟子。

……

“老师送的急信?”李世民拆开信,“什么信这么急?我看看……哇哦!阿玄,薛老师问如果你要编撰《隋书》,会把他列入第几个传记。”

正喝水的李玄霸:“噗……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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