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已化作一道柔光,照射在容忌黯然失色的脸颊上。
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他无助地在云海中徘徊,像是迷路的小儿,惊慌失措。
倘若能让我再回到他身边,他凶一点也无妨,反正他只是一只纸老虎,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
倘若能让我再回到他身边,我再也不要浪费时间同他置气,再也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吃他的飞醋。
以前,总觉得一辈子很长,许多话都在来日方长中被埋在心底。
而今,才觉一辈子其实很短,可能一转身,就是永别。
我眷眷不舍地看着云海中寥落颓丧的容忌,心里的无力感就此蔓延。
这一辈子,我对得起黎民苍生,却独独对不起容忌。
明明答应过容忌要携手到白头,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
“笨蛋,怕黑又怕鬼,还走得这么急。等等我,我随后就来。”
容忌坐在云海之巅,手捧着闪着七彩奇光的女娲石,自言自语道。
“殿下莫急,事情还有转机。”百花仙子匆匆飞上云端,挨着容忌身侧缓缓坐下。
容忌眸光一亮,焦灼地询问着百花仙子,“什么转机?”
百花仙子道,“我确实有法子可以救她,但是殿下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娶我。”
闻言,容忌陷入沉默之中,久久不语。
百花仙子紧咬着下唇,轻声询问着他,“殿下若是不愿,就许我一段露水情,给我一个孩子当作念想,如何?”
“我想要给她完完整整的爱。再者,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也不值得。”沉吟良久,容忌沉声说道。
“我不在乎公不公平,也不在乎值不值得。我只是想最后奋不顾身一次,为自己这数万年来的执念换一个缥缈不可及的圆满。”百花仙子低声说道。
容忌倏然起身,薄唇轻启,“我做不到。”
百花仙子亦跟着起身,仰视着一脸寂寂的容忌,“北璃王此刻一定很辛苦,濒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还那么小,仅四百余岁,你舍得让她含恨而终?她那么善良一个人,还未感受到世间的暖意,没享过几天清福,不该就这么死去。”
百花仙子话音未落,容忌已经身体力行地堵上了她的嘴。
该死,容忌竟敢来真的!
尽管知道,容忌是在“卖身”救我,但我心里还是膈应地要命。
仅须臾时间,容忌许是洁癖发作,他面色煞白,额上冷汗迭迭。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火气全消,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好想要告诉他,没必要这么勉强自己,可此刻的我,虽然和他仅有咫尺之距,但我们之间确确实实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突然间,百花仙子用力地将容忌推至一旁,待容忌睁眼之际,百花仙子已然泪流满面。
“百年前,殿下历情劫归来之际,我就已经认清了现实,深知你我再无可能。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殿下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我,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殿下放心,我会救她。”
百花仙子说完,遂以藏于身后的火钳子,烙烫着她左肩上圣君亲手刻下的“贱”字。
滋滋——
烙铁无情地灼烧着百花仙子的左肩,但她神色淡淡,仿若未察觉到痛意一般,连眉头都未皱过一下。
容忌略显错愕地看着她,阔步上前,欲夺下她手中的火钳。
百花仙子早有防备,速速闪身至一侧,“殿下无需歉疚,闺臣只望你能一直幸福下去。再者,你替我佑护花族,我替你救回挚爱,也算扯平了。”
许是她动作幅度过大,袖中突然掉出一块腐肉。
容忌困惑地看向云端黢黑发臭的腐肉,浅浅问道,“这是何物?”
百花仙子答道,“事实上,我第一回见圣君是在幽灵城中。为了混入幽灵城,我刻意挑拣了一块腐肉,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方便进出幽灵城。”
腐肉?
闻言,我旋即凑至百花仙子袖口轻轻一嗅,这才察觉百花仙子的袖口透着一股腐臭气息。
原来,解救花芯之人,当真不是华清,而是百花仙子。
容忌亦反应了过来,沉声询问着百花仙子,“你救的花芯?”
百花仙子神色怔然,终是颔了颔首,“花芯乃我花族仙子,只有我知道该如何唤醒她。救她,一是被皇甫轩的真情所动,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再者,殿下心里虽无花芯的位置,但北璃王喜欢花芯,你也跟着爱屋及乌,待花芯与其他女子大不一样。而我,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对花芯多了一丝怜悯。”
容忌面色微凝,想来是不知该如何偿还百花仙子的恩情。
事实上,我也不知该如何还。
我只知,有些情债即便倾尽一生都还不了,正如我欠祁汜的,三生三世都还不了。
百花仙子莞尔一笑,稍显轻快地说道,“殿下,我决定放弃你了。数万年前,菩提老伯就跟我说过,拿得起更要放得下,放下很难,但唯有放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能收获独属于自己的幸福。我用数万年时间,终于参透了菩提老伯的这番话。谢谢你,曾许我一场空欢喜。”
下一瞬,百花仙子将全部仙力注入到烙铁之中,她终因忍受不住肩上的灼烧感,惊呼出声。
“唐闺臣,对不起。”
容忌夺过了百花仙子手中的火钳,一字一句道,“不论歌儿身在何处,我都会紧随其后。相信歌儿与我一样,绝不希望我和她之间的幸福建立在你的苦痛之上。”
我尤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已然化作柔光的躯体轻轻没入容忌怀中。
然,百花仙子肩上的刻字早已被火钳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眨眼间,她浑身上下便爬满了带着火星的刻字,就连她姿容俏丽的脸颊上,亦多出了数十个“贱”字。
天幕上,不断地回放着百花仙子于水中月里被封於凌虐的画面。
与此同时,我化为柔光的身躯渐渐收拢,已然消失的血肉被一股神秘力量一点一点地修复着。
怔忪间,我大半个脑袋已经靠在了容忌心口处。
我原想凭着这半颗悬空且惊悚的脑袋吓他一跳,不成想他竟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脑袋,如视珍宝般将我搂入怀中。
百花仙子见状,会心一笑,“后会有期。”
待我肉身回塑完整,急急朝她道了声谢。
“不必言谢。今日若不是有你,花族焉何在?”百花仙子浅浅淡淡地回了一句。
她轻拢云袖,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我随手砸碎了天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心下思忖着改日去妖界向花颜醉讨要些花凝露,只望能祛除百花仙子的一身伤疤。
“歌儿,我,我……”容忌盯着百花仙子远去的背影,支支吾吾道。
我瞅着他尴尬的脸色,便知他一定是想跟我报备差点儿“卖身”给百花仙子以此换回我的一线生机一事。
“我都知道。”我直截了当地回着,遂踮着脚尖封堵住了他的嘴。
原打算用行动告诉他,我并不介意。
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味,还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正当此刻,天幕上迸现出数道缺口,第八关古战场大有坍塌之势。
容忌瞅了眼黑沉的天色,一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线,一手小心翼翼地护住我的腹部,带着我一同下了翻涌不息的云海。
祁汜见我平安归来,面上阴霾一扫而空。
而半个时辰之前差点儿就成为虚无界霸主的圣君封於,此时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病狗,尤为凄楚。
怔忪间,一只素灵雪蛙由东临王宫浅塘里爬出,于封於跟前现了人形。
我正纳闷来者是谁,但见面若银盘,丰腴风情的呱唧冒冒失失地蹲在了封於身边。
呱唧替封於擦净了面上的血迹,一板一眼地说着,“圣君大人,呱唧给你造个坟吧。”
封於冷不丁地瞪了一眼,纵他气数将近,但周身戾气只增不减。
他冷斥着呱唧,“岂有此理,本座还没死呢,你给本座造什么坟?”
呱唧全然无视了封於所言,自说自话道,“圣君大人,你喜欢什么花?你尽管说,呱唧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在坟头上种上你最喜欢的花。”
封於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咬牙启齿道,“你就这么盼着本座毙命?”
呱唧摇了摇头,“圣君大人不必感恩戴德,一日夫妻百日恩,给你造个坟并不费功夫,随便刨块地就成了,呱唧只是做了一个宠姬该做的。圣君大人放心,你死后,呱唧会替你打点好水中月上上下下。”
“你!”封於语噎,被呱唧气得生生吐了好几口血。
“圣君大人还未告诉呱唧,你究竟喜欢什么花?”呱唧歪了歪脑袋,满脸堆笑,不见一丝愁容。
我冷冷地看着晚景凄凉的封於,脑海里突然迸现出“罪有应得”四字。
呱唧没心没肺地在封於面前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将封於气得七窍流血却无可奈何。
遽然间,封於周身怨念如流水般悄然流逝,而呱唧顶上突然冒出了缕缕善缘。
封於虽被剜了双眼,但依旧极其敏锐地感受到了呱唧身上井喷般涌现的善缘。
他错愕不已,连声惊呼道,“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本座算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输了!”
我疑惑不解地看向神神叨叨的封於,正想逼问他话中之意,遗憾的是,我尚未走近,他就化作了黑烟,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