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一级台阶,南桂城巫庙便出现在眼前。
五间六柱十一楼的高大牌楼,上书“九歌”两个大字,顶部饰以五彩琉璃,檐边铜铃在风中叮叮作响。
走过牌楼,后面依然是长长一道向上的阶梯,要再上四十九级,才是巫庙的黄墙黑瓦,朱红大门。
这本是威严堂皇的建筑,但此刻,巫庙的朱红大门倒在地上,上面还有不少脚印,惨遭□□的姿态,与阿晕院子里挨了石青一脚的破门无甚差别。
石青下意识就道:“这个不是我踢的!”
已如言闭上眼的李朝霜:“什么?”
石青发现自己过于紧张,连忙平复心绪,答道:
“没什么,没什么。”
大门外的水池里,净水潺潺流动。
整个鬼域的活水死水,都像明珠江水和珑河水一样,因饱含阴气变得漆黑如墨。但在这座水池中,水依然是干净清澈的,秋日边缘枯萎的莲叶下,有红白鱼儿欢快游动。
石青从空手套院子开始,就没喝过水了,看到这一幕,不由口干舌燥。
“进去吧。”李朝霜从她背上下来,拍拍她的肩,道。
石青只能将渴望的眼神收回来,扶着不知为何要扮瞎子的异人,走进巫庙。
跨过门槛,她就感觉浑身一暖,仿佛从寒冬腊月一步回到春日阳光下,灿烂但不炙热的温暖懒洋洋地包裹住她。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低头一看,因进入鬼域,暂时打开了第二层眼睑的石青发现,她手脚发尾,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等黑气不再逸散,背着人爬上山,满身大汗,同时却觉得手脚冰冷发寒的石青,腹中忽然生出一团暖气,与皮肤感到的暖风交融,整个人的气血都活络起来。
她旁边,李朝霜倒是毫无异象。
或者说,他那一身流光溢彩的衣物和金玉,已异象到旁人瞧不出别的异象。
李朝霜闭上了眼,却好像还能看到一样,猜出石青为何在大门这里停住,解释道:“巫庙是福地,驱散了你在鬼域里吸收的阴气。应该不严重吧?即便是在鬼域,我身边也不会有多少阴气的。”
“不严重,不严重,”听出关心的石青慌张道,“只是我丑人多见怪,虽然听说书人讲大司命乘清气御阴阳,但没有亲眼所见,哪知道阴气会是这模样。”
“嗯,说书人还会讲这些吗?”李朝霜言谈间十分好奇,又道,“不过大司命御阴阳,御使的可不是阴气和阳气。”
“不是阴阳二气,那是什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步走进庙内,首先路过国殇义勇殿,然后是与河伯并列的山鬼。
南桂城供奉的河伯与山鬼,当然是本地珑河的河伯,与周围一片岑山的山鬼。会来参拜这二位的,一般是村里的猎户与住在船上的渔家。
秋日正是牲畜肥鱼长膘的时候,渴望一个好收成的猎户和渔家,常常来此许愿。但石青扶着李朝霜路过这二位的殿前,却发现,神龛内的神像虽然微微焕发灵光,庇佑整座神殿,但来参拜的百姓,和主持参拜的小婆婆,都不见人影。
她因为周身暖意而生出的信心忽然泄掉不少,只安静地听李朝霜在那里道:
“与其说御使阴阳,不如说维系平衡。但平衡又很难维系,人世间战乱,甚至仅仅是人心动乱,都会让天平剧烈摇摆,生出许多妖魔鬼怪来。”
石青记起,这位异人老爷曾说过,他过去不曾听闻有九千九生生怨母这尊邪神。
她下意识问:“人世间,现在已不平衡了?所以才生出这样的妖孽?”
李朝霜道:“妖孽丛生,必然和天地平衡有关。但九千九生生怨母这样的邪神,观古今上下闻所未闻,我倒是不觉得,他是自然而生的。”
邪神不是自然而生,难道还会是人造的吗?
石青觉得异人老爷这句话很难理解,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继续攀登台阶向上,他们陆续经过湘君、湘夫人、东君、云中君、大司命的拜殿。里面情景与珑河河伯、岑山山鬼的殿前别无二样——泥塑的神像分明在鬼域中保护住了整座神殿,却不见应该躲在其中的、前来参拜的民众。
……人到底去哪了?
石青一时感到有些恐怖,低声道:“我方才还以为巫庙里会安全些,考虑要不要接慈幼院里的孩子们过来。”
她只是呢喃,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后,石青突然感到,周围的风好像停了,寒意则重了一些。
他们已抵达少司命娘娘殿。
也终于遇到第一个人。
不过,比起人,首先映入石青眼里,还是神龛下方,大滩大滩血泊。
巫庙主祭,那个在石青小时候,还常任由石青偷取贡品回慈幼院的慈祥杨婆,倒在血泊中。
这十几年里,杨婆一直维持着双十样貌,未曾变老,足显神眷,此刻却一日白发,沾染斑斑血迹的嘴角边,现出苍老的法令纹。
好在她眼睛还在开合,好在她胸膛还在起伏。
“杨婆!”
石青惊呼一声,想加快脚步。
李朝霜却拉住了她,两人脚步一缓。
但金玉相击丁铃当啷的声音,已出卖他的动向。血泊中的杨婆猛地瞪大眼睛,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虽然双眸紧闭,但那五官!
杨婆从小巫勉强修行成巫祝后,曾上三岛十洲拜见各位九歌。当时的大司命是李春晖,她和眼前的男子,眉眼有八成相似!
她惊疑不定,喊出来:“李家人?”
李是大姓,至于瀛洲李氏的名头,很少流出到民间。石青听得不明所以,又见杨婆眼珠转动,看向了她。
杨婆眸光猛缩成针尖,喝道:“大人小心!这是石将军家的青娘子,她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石青一时没明白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一个呼吸后才惊道:
“等等?什么?”
她僵在原地,先瞪着杨婆,又看向李朝霜。心思急转,努力恳求道:
“大人,你可千万不要上当!我怎么可能是——”
石青一句话没说完,方才她感到停下了的微风,带着沁人骨髓的寒意,再度吹拂。
那一层巫庙带来的温暖,轻而易举破掉了,殿前庭院青樟摇晃,阴影中,无数鬼魅窜动。
她们一个个浮现出来,竟然是李朝霜曾见过的、不久之前在阿晕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些瘦弱女娃们。
不复之前的白净有肉,她们的肤色变得青黑,手臂变得干枯,头发散落如水草飘扬,水草般的黑发下,是闪烁饥饿红光的一双双眼睛,和长出獠牙的利嘴。
石青好似个正常人,吓得后退一步,
然后她才看清,这些小鬼,竟是她慈幼院里的女娃。
“怎么会……怎么可能?!”
石青呢喃,好像她对这些朝夕相处的孩子,有着满腔真情。
杨婆抓紧时间对李朝霜道:“大人,方才鬼域降下,我与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缠斗,虽然拜于她手,却偶然得知了一些消息!
“石熊的大夫人是他抢来的官家小姐,石青出生后,石熊的大夫人当场想掐死这个证明了她肮脏的孩子,据说孩子当时死了,后来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即便如此,石熊的大夫人也极不喜她,又因为他是女儿,石熊同样不将她当一回事。石青六七岁时,大夫人将她赶下山,之后她就到了南桂城的慈幼院,混迹在一堆女童之中!最后竟带一群孩子成立会社,自举为头目!借旁人对女童的不防备,在城里行坑蒙拐骗之事!
“便是她出生后,南桂城不举子之风才开始盛行。若她不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还有谁会是!”
杨婆几乎是耗费性命,喊出这么长一段来。而小鬼们一步步向前,逐渐簇拥在石青的影子里。
一个三四岁的小鬼,一如不久前的那样,伸手握住石青的指尖。
石青想要后退,想要抽出手,却被小鬼眼神里与过去无异的孺慕之情钉在原地。
她慢慢握紧了这个孩子的手,不久之前,这个孩子还跟着她在南桂城内飞奔,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幻觉?还是真的?谁杀了你们?”石青本就不似平常女子温柔的五官,此刻宛若真正的恶鬼,声音也与小鬼们散发的阴气共振,“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谁让你们变成这样子!!!”
李朝霜叹息道:
“其实,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就看出,慈幼院里的许多孩子,只是借南桂城过盛阴气,而白日显形的鬼魅。”
要不是慈幼院里有孩子是鬼魅,她们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小鸟儿用阵法藏起来的小院。
石青霍然抬头,看向李朝霜的神色不敢置信。杨婆则精神一振,道:
“原来大人您早有预料,知道九千九生生怨母在城中的化身是谁!”
石青慢了一拍喝问: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慈幼院里的孩子早就是鬼了!
李朝霜摸了摸眼角,慢慢道:“生人鬼灵混迹一堂,却无比融洽,看不出区别。维系她们在慈幼院的,是青娘子你啊。”
石青一梗,刚想骂什么,突然回忆起了过去。
她并不恨她的母亲,现在不恨了。六岁时她不明白,如今的石青却明白母亲为什么说,石青若继续待在石熊的强盗寨子里,她会忍不住再杀石青一次。
大夫人那时候已接受了这个有着肮脏血脉的孩子,也是她血脉的事实,却不能接受她的女儿,将来成长为她父亲那样的恶人。
于是她直接赶走了她,或许是怀有恶意的,让六岁女童流浪在外,独自求生。
好在那时,南桂城慈幼院的情况还没这么糟糕,慈幼院的院长,是一个书生,不顾她的出身,接受了她。
石青有了新家。此后,也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兄弟姐妹。
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她人品又确实一般般,为了保住这个家,不择手段做了许多事。
那不要紧,只要大家还是兄弟姐妹,就没什么问题。
因此,慈幼院里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虽然困扰,却只是更发奋地搞钱搞粮搞院子而已。
但她好像一直没有疑惑过,便是战乱的而今,她捡回来这么多无父无母的女童,真是有可能的吗?
南桂城几年不曾遭战乱,除开从江边救回来的那些,没有那么多女童可以捡。
要说她们是流浪到这里来的……一路到南桂城,路上竟没有给拐子抓走,给强盗打晕吃肉?
石青恍恍惚惚,杨婆则明白过来,道:“因为她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李朝霜摇摇头,道:“是因为她付出的‘母爱’。”
杨婆:“怨母对孩子的‘母爱’?”
石青呲牙,想说什么。
李朝霜回头,竖起食指在唇前,止住了石青想说的话。
然后他才道:“正因此,青娘子绝不可能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化身。”
杨婆和还想说什么的石青,皆是一愣。
李朝霜声音大了一些,他的话于空旷庭院中,于一个个簇拥在石青身周的小鬼之间,回响。
“——九千九生生怨母过去十几年里,吞噬无数婴儿血肉,炼化千万婴儿魂灵,以此奠定了他作为邪神的位置。主祭啊,主祭,你倒是说说看——”
他边道,边一步跨进少司命娘娘殿。
血泊如镜倒映出李朝霜上翘的嘴角。
“——这位‘娘娘’,对这些遭苦难而死的孩子们,哪有半个爱字?”
“——她自称为怨母,却并未承受母亲们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痛苦,反而压榨她们继续怀孕生子,也对死去的孩子不抱半点同情,只炼化为自己的小鬼大军。”
将军府里,阿晕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视线扫过打过胎、歇斯底里的六夫人,不是。
他视线扫过亲手溺过自己女儿、闭目诵念的大夫人,不是。
他视线扫过相互斗争、瑟瑟发抖的丫鬟们,不是。
她们伤害自己的女儿,也曾因此受害。
而怨母不曾受害。
“她,不,不是她,不是母亲,甚至不是女子。”
年轻鹓雏猛地看向已戴好红缨头盔,举起长刀的石熊,在周围众人茫然的目光中,指道: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