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仰一听就知道他们跟上报的文书错过了,只得咽下叹息,把他来费县上任后,关于李家的所有事情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都说了。
将当年李小娘子六岁时,多次凌晨去抱真观求神救母的事儿说完,再说她当年怜悯并州灾奴,前后买下了千余人,如今都养的好好的、不见多少死难等种种仁善之举。
又将从不离身的玉折扇交于郑参和徐蜕璋细观,把李家的人品、才学抬得高高的。
以期李家给徐州使君留下很好的印象,上报时多写几句好话,让陛下处置时看他们顺眼,宽泛些……
这便都是华仰的爱女之心了。
“不敢欺瞒使君,未得此扇之前,内子便喜李氏门风纯孝仁善,小县亦是爱惜李小郎君的才华,才将适龄庶女嫁于李小郎君……时近一年,李华两家多有来往,更觉李氏家风清正。
元月初二孔家大宴时,羊氏女当众构陷李氏冒陇西李氏之名时,小县乍听此事,真是惋惜人才啊……”
当时曹掾佐是不在场,虽然已经听过自己东翁说了两遍当日详情,如今听来依旧新鲜。
更别提头一次听闻详情的郑参和徐蜕璋了。
听到被抓来的李安乡村正喊李小郎君宗子时,郑参眉头一皱,徐蜕璋鼻孔翕动。
直至听到羊氏郎君竟然派下仆到治下良善平民的家里行凶作恶,郑参的眉头反而不皱了。
徐蜕璋余光见自己东翁表情淡淡,不由道:“泰山羊氏素来都是这样为所欲为的。”
华仰听出来了,郑参跟羊氏应该有过罅隙,大点其头道:“很是!自羊三郎等人来了费县不过两天,便传李小娘子茶馆选夫!其小人行径,既害未嫁女娘闺誉,又污小县文教清名!真是不当人子!”
等他说完羊氏三只羊干的坏事儿,将县里处置此事的公文呈上,郑参只大略扫了扫,就当场亲笔批复了。
“罚金费县自留吧,不必上缴。”郑参嫌弃羊氏钱脏,偌大一笔金钱就这么留到费县了。
华仰咬牙没笑出来,拱手谢道:“多谢使君赐予。”
其实,此时去泰山郡报信儿的那个羊氏下仆还没走到一半儿呢。
费县裁定的罚金之高,就是泰山羊氏也得肉疼很久,恐怕会派有“名望”的长辈来此“讲价”。
但是不用上缴部分的话,拿到多少都是费县白赚了啊!
曹掾佐跟着行礼,舌尖暗磨齿尖。
不为金银,便是为了茶馆关门后至今没看完也无处可寻的半册孤本,想必与羊氏来人交涉时,他也不会轻易松口。
“那么,李氏果真是成汉皇室遗族?”
徐蜕璋听完羊氏行径,额角抽抽,他其实是嫌弃他们蠢多于嫌弃他们坏的。
世家子弟败坏门风的多去了,就费县这些看起来雪雪白的小郎君,摊到阳光下看也是斑斑瑕疵。
但是,到处丢阖族的人,什么都没查明白就大肆宣扬,让李氏兄妹几句就激出所有底牌的智商,真是太可笑了。
想到当年羊祜血脉断绝,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强求不美了吧。
华仰让曹掾佐取来费县县志写着李安乡来处的几册,道:“安乡当年便是成汉李氏祖先移祖地之处,至今已有近二百年,彼时曹魏当政,县志全有记录。而后成汉国破,未防牵连,他们才自行分宗。
宴席上,小县亲见李氏族谱,虽是后人誊抄,可先人来去全都属实。
华氏家学便是修史,小县可保其谱所录为真。”
深吸一口气,华仰叹道:“如今回看李氏三个族人的行止、气度,依旧践行李氏悯下的家风。”
“除了李氏祖祠的九层台,他们还坚持其他皇室用度么?”郑参若有所思的问。
其实用度什么的是次要的,他的意思主要是问他们有没有复国的妄想。
华仰沉沉道:“除过尚青,全无其他氐人旧气,阖家汉风汉俗。”
因为李华两家的姻亲关系,作为徐州使君,郑参不能全听他的一面之词,还需细细调查李家。
是以他也没有多问其他。
正好雨停了,便顺着华仰的请,坐着他的牛车去了范家食肆吃午饭。
范家食肆声名在外,刚才郑参二人又听华仰说此处乃是李家小娘子初显的地方,就知道华仰还是借机给他们展示李家的各个方面。
这么多年过去,有点家资的都能用上鲜味盐,调珍酱也能弄到点,是以两位上官自认不会像传言那样在食肆里失态。
实际上也是如此,他俩言辞上称赞多多,但是表情管理还是很到位的。
徐蜕璋面相和性格都很四海,朗声称赞食肆名不虚传,只是指着西面的菜牌问道:“某听说范家食肆不忘老客,菜牌东高西低,怎地此处只挂了一个’无’字菜牌?”
曹援佐解释道:“范家食肆一共三家,老店菜牌依旧分东西,这里位于东城,原就无甚贫客来此。这西墙就只挂李小娘子每季教给食肆的新品了。”
“原是某等来的不巧,春季新品还未出么?”徐蜕璋点点头道。
“非也,”曹援佐苦笑着摇摇头,拿筷子指着自己盘子里的“真·韭菜盒子”和“迷你版·咬春盘”继续解释道:“李小娘子自年初二之后就闭门不见客,范家人也不例外。这才让今春无有新馐。只能拿前几年的顶上。”
郑参是很喜欢咬春盘的炸鸡蛋酱的,也不包春饼,沾着一些新发的萝卜缨子等素菜就吃光了,心想:“李家倒是知道进退。”
华城守见两位上官面色都还可以,就顺势小问了一句:“也未知今年夏季是否能将春日缺失补上。”
李家之事,夏天之前能有结果么?
喝着国色添香的郑参未答,徐蜕璋倒是说:“若是能补,某是一定要来尝鲜的。”
虽然太极拳距离诞生恐怕还要一两百年,但是官员们早几百年就都已领会泄力的真意了。
过犹不及。
小碰了个钉子,华仰也不再继续给李家使力,只以下官宴请上官的态度与他俩吃吃喝喝。
酒足饭饱,华仰苦请一行人住到自己家里,可惜他们还是婉拒了。
华仰只得安排他们在费县最贵的一家客栈住下。
转天清早,徐蜕璋带着两个人骑马往费县南门走。
他要替东翁探查李氏在南地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蓄养私兵之类的行为。
快到城门时,徐蜕璋被路边早饭摊子上的曹援佐喊住了。
“这可真是巧遇,未知上官可是吃过了?别看此处简陋,在鄙县馎饦乃是第一。”行过礼,曹援佐笑呵呵说。
曹援佐穿的与此摊格格不入不说,因他在此,摊上一个其他客人都无。
徐蜕璋再看他那碗已经全无热气的馎饦好像一口没动,就确定他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的。
他也不下马,拱拱手道:“某已用过早饭,曹援佐请便。”
不过他也没走,果然就听曹援佐说:“倘上官要去李氏南地,请务必再带些铺盖行李傍身。因前事,南地许多村落不敢再收留陌生旅客,也是情有可原。”
“多谢。请了。”徐蜕璋一点头,明白他的告诫,拨马继续南去了。
他有官凭,可以入住官驿,曹援佐主要是劝他不要太低调,怕让南地村人以为又来了歹人,与他们起不必要的冲突。
他们日升时已到了阳山村,果如曹援佐所言,村里工奴们警惕的很,在他出具官凭之前都跟哑巴似的,只盯着人不回话。
村里都是各式小型工坊,只一户铜匠,手艺倒是不错。
再往南就是玉玦山庄,里面已经开始垦地准备春耕,小庄头不过十五六岁,只是跟着他们确定他们没干坏事儿,倒不禁止他们到处去看。
夜间住在官驿,转日正午,他们到了下溪村,受到了阿功堪比世家下奴的接待。
徐蜕璋但有所问,阿功都细细的答了,也解释了自己原本是给李家做门子的,只是当年并州灾民一下子来的太多,才不得不将得用的都派到南地来做个小村头。
一行人在南地转悠四天,遇到了在各村互通有无的二队,旁听了二队教村里抹着鼻涕、乖乖听讲的小孩子们识字,也见识了傍晚时分被阿耶扭送到村长门口的孩子挨打。
躺在官驿里异味萦绕不去的榻上,徐蜕璋耳边还回响着挨打的男孩儿响亮的哭声,心里许多思绪。
他自己家也有比李家差不多大的地,因为人口少也差不多四五十个奴安置成一村。
可是,他路过时,那些奴或惊恐或麻木的神情与李家南地上的农户鲜活的样子相比,区别实在是太明显了。
听说,每两个月,李家还会派专门的戏班子和雇的大夫到村里走一圈儿。
把香包扣在鼻子上,徐蜕璋想,李氏悯下的家风可真是……与常人大不同啊。
去南地探查的一行人还在回费县的路上。
李清已经看完告知他家世暴露的家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