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琴诗》
我叫纤纤,是极夜城红粉窟的一名琴师。
我本来是没有名字的,捡我回家的妈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妈妈说:“你这双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纤细得像小葱一样,不如就叫纤纤吧。你会弹琴吗?”’
我点了点头,我生前最擅长的就是琴技,不管是帝京烟花之地里流行的井水词,还是南方的软语百花曲,西南古蜀的山鬼招魂调,我都会弹。
妈妈听完后,满意极了,又问:“那你会唱吗?来,唱一个听听。”
我张了张口,发出了乌鸦般的惨叫,连老妇呕哑嘶哑的声音都比我的要美妙动听。妈妈连忙捂住耳朵,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好了好了,你以后就在红粉窟留下弹琴吧,看到那个角落了吗?”
我抬头朝妈妈指的方向看去,红粉窟最上面那层有个不起眼的小阁楼,门上挂了纱幔和珠帘,在这里弹琴,不会有人见到我的模样,也不会有喝醉酒的客人闯进来。
我点头,妈妈说:“好,不过有一条规矩你得记着,红粉窟的姑娘们都不许对客人透露自己身前的原型和身份,你嘛,还得再加一条,你的嘴巴不许发出声音,只能在那儿弹琴,明白了吗?”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于是,我便留在了红粉窟安心当我的琴师,做众花魁们的背景板。
妈妈每个月会给我们发月钱,我作为琴师能领到三个月道行的精丹,我把这些苍白的精丹都收集在琴下的暗格里,至今我已经收到百粒之多了。
听红粉窟里一个做鬼几十年的老花魁说,服下这些精丹可以延长我们做鬼的寿命,这些精丹往往取自从各类妖魔鬼怪的心田处,按照年份分成不同的颜色。
最小的精丹只能增长十天的道行,是暗淡无光的白色,像是死鱼眼睛,所以又被称为“鱼目珠”;越是上品的精丹,如“赤霞珠”,“紫睛珠”,颜色绚烂如宝石,服下即可增长十年以上的道行;甚至还有极品精丹如“岚光珠”“玉明珠”,甚至还能在漆黑的夜里幽幽发出光芒,像是皇宫里的夜明珠,能增长百年的道行,不过亦是难求的至宝。
我有时在想,如果剖开我的心田,我的精丹是什么颜色呢?我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成为鬼魂,为什么会在极夜城飘荡了。不过像我这种无聊到乏味的人,精丹应该就是灰白色的鱼目珠吧。
在极夜城里,精丹是最好用的货币。
真是可笑啊,在凡间,人要拼命赚钱奋斗,死了变成鬼还要为精丹拼得头破血流。想要过上花天酒地的富贵生活,需要精丹;想要与天同寿与地同极,需要精丹;想要为子孙后裔求得半点福荫庇护,也需要精丹。
后来地府的牛头君新上任当城主后,就下了一条规定,每鬼每三个月必须上缴一颗鱼目珠出来,争斗才稍微平复了一些,盖因有争斗的都被牛头君的手下夜枭精给碾碎了,摁在极夜城的泥土里成了飞灰。
我没有延长寿命的必要,凡间也没有父母亲人要护佑,这些精丹对我而言只是偶尔拨弄着玩的弹珠,我一粒都没有服,但也不敢死。听那老花魁说,鬼如果没有入轮回,耗尽鬼力后,就会飘散在天地间。
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有人照顾我的饮食,让我不至于做鬼了还要忍饥挨饿;我还能暗暗期待随风而逝的死法,也许弹完歌谣后,我就会在这道帘子后面消失。不会有任何一个鬼发现我的离开,我是红粉窟最没有存在感的琴师,噢,不对,妈妈应该会很生气吧。
快要到极夜城最热闹的晚上了,我撑着伞走快了几步,红色的雨滴落在我衣裙后,绽开粉樱似的水渍。
极夜城虽是一座封闭的鬼城,没有白日之说,但天气也会发生变化。只是城中的雨雪霜雾都像混合了鲜血一样,殷红一片,虽然没有血液的气味,可若不撑伞,被这样的血雨浇透了的话,就像是血池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看着让人倒胃口,眼前这几个讨人厌的东西就是如此。
“哟,这不是红粉窟的花魁吗?走的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不会是要来服侍本大爷我吧!哈哈哈!”
伞的前面传来了一个男鬼的声音,这声音油腔滑调,又透了几分狠厉,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客人。我的伞上印了红粉窟的标记——一朵滴血的桃花,所以这几个鬼大概是把我当成了红粉窟里的卖笑的女鬼了吧。
我叹了口气,拿出了身上的锦袋从伞下递过去,里面满满当当地装了十几个鱼目珠。
“哟,今儿个发大财了啊!你一个妓女居然还藏了这么多精丹,我们真是看走眼了啊,佩服佩服。”
我用伞掩着自己的面容,行了个礼,就要抬腿离开。
“哎,这位花魁姐姐,你怎知道我们要的不是你呢?”
我的伞被眼前一只青色的大手攥住了,手掌比我的伞面还要大,轻轻一捏,就把伞给捏成了碎片。手上有八个指头,每个指头上长着黑色的长指甲,像是蜘蛛一样可憎,指甲浸透了血雨,周围几盏飘摇的白纸灯笼下,闪着锐利的光芒。
“精丹和你,我们都要。”
我站在血雨里,轻轻地颤抖,用还未湿的衣袖掩着面容。
“花魁姐姐,不要躲啊,让老子看看你长什么样。”
那只手轻轻划开我的袖子,指甲如刀将我宽大的袖子割裂成两半,我的面容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我双目直视前方,青色的大手看见我也呆住了。
“喂,你们放开那个姑娘!”
天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我还没有来得及看那是谁,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雪白的闪电击中了那只青掌,青掌颤了颤,倒在了地上,锦囊里的鱼目珠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青掌上腾起一股焦糊的黑烟,他的声音微弱极了,说道:“鬼…鬼啊!”
我抚了抚自己的面颊,暗道,我的脸真有那么可怕吗。
我抬起头,青掌后面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小鬼,他们一见青掌倒下,立刻逃之夭夭了。
“嘿,你全身都被淋湿了吧?不如上来坐坐,换身衣服吧?”
那个女子的声音又飘到了我的耳边,我循声望去,是一个大大咧咧地坐在窗台上的女子,她穿着方便行动的窄袖的黄锦短衣,发上随意插了一支没有任何装饰的簪子,看着是个穷鬼,也不知这个穷鬼是怎么包下红粉窟二楼的?我怎么好占一个穷鬼的便宜呢?
我摇了摇头,蹲下身,依着远处的微光,一颗一颗地找鱼目珠。
身后响起了“噼啪噼啪”脚踏雨水的声音,又是那个女子温暖如阳光的声音:“这里太黑了,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知她使了什么道术,忽然我的身前亮起了一道醒目的光柱,把漆黑的夜照的如繁华幻梦一般明亮耀眼。我第一次看见这条小巷的地上原来长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有几只伶俐的小动物飞快地从光柱前跑过去,我往常以为是堆了垃圾的阴影处,原来是一处雕刻了精致兽纹的石凳,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遗物。
我忍不住回过头,说道:“谢谢…”说完后,我才觉得自己太冒失了,赶紧用双手遮住脸。
她见到我的面容,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绝望地想,果然我是不应留于世间的怪物。
“你的脸…”她犹豫地走上前,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我遮住面孔的双手:“为什么你没有脸呢?”
是的,我是一个没有脸的鬼魂。本应该有五官的地方,是扁平一片,像是被人为削掉了面孔一般。极夜城里长得千奇百怪的鬼魂都有,唯独没有像我这样的。妈妈知道为什么,望着我的脸,咂摸着说:“纤纤,你不是人变成的鬼,所以你没有容貌。”
是的,我不是人变成的鬼,我生前是一个琴师的手,手自然是没有容貌的。
我不知道我主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我的主人分开,我只记得那些我主人拨弹出的精妙琴曲,宫商角徽羽,每一个音调都融在我的身体里。
我摇了摇头,不肯再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帮我捡好了所有精丹,把鼓鼓囊囊的锦囊塞进我的怀里。
“我知道你,你是红粉窟的琴师,你弹的琴特别好听。刚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我睡不着觉,就听着你弹的调子睡着了。啊,抱歉抱歉,我不是说你弹得像安眠曲的意思。哎,我如果能和温情一样会说话就好了。你下次如果再遇上困难,就到二楼找我,明白了吗?我叫夏甜,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阴阳怪气的男的,叫做顾深,他也很好相处,你叫什么呀?”
我想起那个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的花魁的声音,模仿着她的声音慢慢地说道:“纤…纤…”
我模仿的很失败,声音像是锯子锯木头一样难听。但是夏甜用力地点了点头:“纤纤啊,真是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
她拉着我跑到屋檐下,掏出一张画像,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能比照片里的稍微年轻一些,没有那么瘦,嘴角下面长了一颗红色的痣。”
我点点头,说我见过他。
今日我在牛头君的府里演奏时,见到了这个人,他当时趴在地上,血流成河,就在我以为他要死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对我的方向笑了笑,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琴师,你刚刚弹错了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