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色的圆月升上漆黑的夜空,照下一片邪异的水红色的月光。极夜城一天中最热闹的白夜时分照常来临,空荡荡的街上聚起了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又是十五月圆的时节了,今日极夜城大开,不知我们又能骗到几个凡间的蠢物呢?好久没吃人肉了,我这肚子都咕咕叫了。”一处“肉铺”里,猪头人身的老板一边擦着口水,一边和挂在铁钎上的血淋淋的猪头嘻嘻调笑着。
猪头原本正对着街市,听到他问,转过头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眯成缝,鄙夷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如老妇:“人肉有什么了不起的?吃多了也就那回事,还记得十几年前,我舔过一口兑了十八碗水的肉汤,那滋味可真是鲜得上天了!你猜猜是用什么炖的?说出来吓死你,那可是帝凰的血肉!那天凡是吃了帝凰血肉的鬼怪现在哪个不在天上当官啊?就连我也是得了那口肉汤的福,凭空添了二十年道行…啧啧啧,如果我当初有幸能吃一口帝凰的肉,现在你老娘我就不用这么辛苦还要和你合谋来骗几个人吃了,猪仔,你呀,要给我们老猪家争点气,好好修炼,别老是贪吃,听到没?”
猪头后面絮絮的话语,猪老板早就没认真在听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半空中一个黑衣男人的身上,他面容极俊,眼神不羁,身材如剑修长,从不弯折。最令人瞩目的是他脚下踩着的那把闪烁着青色光霞的宝剑,这宝剑极具灵性,可快可慢,潇洒自在地飞在众人的头顶上,一瞬间就飞得没影了。
“城主还是那么俊朗帅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风月剑好像比平时要快一些呢。哎,什么时候我也有这么一把顶顶帅气的宝剑就好了。”猪老板羡慕地说道。
肉铺的猪老板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御剑飞行的男人落在了什么地方,他飞过繁华的闹市区,飞过贫贱小鬼们躲藏的坟墓地穴,飞过红粉窟,销金阁,最后来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古宅前。
古宅上氤氲着阴森森的鬼气,大门的匾额上写着“谢家”,门边上的梁柱点着一排雪白的灯笼,每一个灯笼上用红笔写着“谢”字,只除了一只绘着“锦凤朝阳”的灯笼不同,它虽然孤零零地挂在画梁上,看着也有些旧了,灯下的穗子都褪成了朱红色,但灯笼上画着的锦凤栩栩如生,神情高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涂着金粉,在光的辉映下,好像在睥睨在它身下的众灯笼们,以及它面前的那个男人。
男人御剑飞到这盏灯笼前,越看,眼睛里的笑意越浓。如果说刚才那双眼睛冰冷如寒江夜雪,现在的这双眼睛就像盛满了天地间所有温暖的光芒一样,叫人倍感亲近。
“玩够了吗?”
他看着灯笼,似是在对空气自语。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灯笼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他径自摘下灯笼,那灯笼竟变成了一个娇媚的少女,被他抱在怀中。
少女唇红齿白,顾盼之下神采飞扬,她穿着一袭杏黄色的轻薄春衫,乌黑的长发用一把金丝团凤翠翘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有几丝调皮地钻进了他的领口里,她像只雏鸟,被他抱着也不害怕,伸出双臂亲密地挽着他的脖颈。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认出我的。”她眨了眨眼,咯咯地笑着。
遇见的男人又好气又好笑,剑随心意,缓缓地下落到地上,男人施施然走下青色宝剑,抱着少女向古宅里走去。那剑果然是极通灵性的神物,不需要男人施什么口诀术法,尾随着两人直飞向前,插进厅堂上挂着的剑鞘里。
“肯下来了吗?”男人低着头,在少女鬓间厮磨,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琴弦铮铮。
她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男人身上下来,往门外走去。不知为何,她极讨厌这处奢华到极致的宅院,只要站在房梁下,她的头总是隐隐作痛。正厅外有一处鱼池,鱼池旁朱栏玉砌,流光飞舞,是她往日最爱消磨时间的地方。
她倚在朱栏边上,池子里碧水悠悠,一尾鱼的影子也没有,看来就像是一处没有生气的死水湖。
少女可不担心,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才刚松了松锦囊的口子,就有东西探出了水面。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在血色月光的映衬下,水里游动的不明生物分明像是一条条被人剔干净肉的鱼骨头。
少女丢了几个锦囊中的红色丸子进去,立刻就被鱼骨头们抢的一干二净。
鱼骨在月下泛着绯红色,那没有眼珠的眼眶里透出一片肃杀和死寂。
男人走了过来,与少女一同欣赏众鱼抢食的画面,似是抱怨的语气宠溺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属下猎来的幼年小妖的精丹,全被你喂了化生池里的水鬼。真不知是哪个更浪费些?”
少女拍着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吃一颗精丹就能长十年道行,也少几个不愿做鬼的怨灵,极夜城的怨气就能少一些了,我是在帮你呀,谢守大人。”
谢守笑了笑:“谢某便先谢谢朝阳公主的抬爱了。”
“都说了好几次啦,我不是什么公主!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朝阳,只是朝阳。”
看着少女气鼓鼓向自己扑过来的样子,谢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好好好,今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先闭上眼可好?”
“真的吗?那你不许骗我。”
少女闭上了眼睛,乖巧地在庭院下站着。
谢守摸了摸她的头:“我说可以之前不能睁开。”
“好啦,我知道。”少女咬唇笑道,她摸了摸手里的丸子,心里安心极了。
谢守似乎正蹲在离她不远的脚边,背对着她在安置一面雕花铜镜,她偷偷睁开一丝眼缝,瞳孔紧缩,就是现在!
她朝毫无防备的谢守一把掷出了所有精丹,化生池里的骨鱼闻香即动,瞬间从水池里一跃而出向谢守撕咬而去。
这些骨鱼都是百年前不慎落水的水鬼怨气所化,对能增长道行的精丹有非同寻常的渴望,它们身带剧毒,只要沾染到一点,就足矣令平常的小怪化成血水而亡。
但是谢守很强,朝阳见过他杀人时的身姿,宽袖飘摇,立在风月剑上,翩然如谪仙,只一抬手,她的丹成就被剑光轰成了碎片。
丹成是道士,与谢守水火不容。她既然爱丹成,和谢守的仇恨就一日都不能抵消,除非谢守用命偿还。
趁谢守与骨鱼搏斗时,朝阳拔腿跑向厅堂。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挂在正中间的风月剑。
只有用风月剑才能杀死风月剑的剑魂,谢守。
朝阳刚拔下剑,谢守就已经站在了她的后面,他的声息喷在她的颈侧,热热的。他问朝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阳想也没想,低着头,将风月剑刺进了谢守的心脏,谢守死前还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杀死他。
她赶紧丢开剑,谢守捂着散发着黑气的胸口,怦然倒地。骨鱼趁机游了进来,它们一口一口啃咬着还没魂飞魄散的谢守的魂体,谢守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厅堂,失魂落魄地走到庭院里。
那面比她还要高大的铜镜伫立在原地,镜上反射着一些奇异的景象,她忍不住走到镜前看了起来。
白日里,和谢宅一模一样的房子上写着“李宅”两个字,面容和蔼的爹娘,淘气的哥哥。
画面一转,灯火通明的鬼市游走着非人的生物,浑身带血的少年倒在巷子里,红头发妖怪呈上来一碗鲜热的肉丸汤,无数道金光闪烁,一直贯穿到天上。
还有一袭白衣的丹成,他举着一盏锦凤灯笼,微笑着靠近她,温柔声声地唤她“朝阳”“朝阳”。
她捂着脑袋,脑子里有个声音大声地反驳道:“不,我不叫什么朝阳,我叫李姹娘!我是李家的三女儿,李姹娘!爹爹,娘亲!哥哥,你们都在哪里?”
她跪倒在镜子面前,镜子里还在放她的过去,她躺在不同男人的身下,吸食他们的精气。这一段是她最不堪的过往,她不想再看了。
镜子最下面用螺钿堑着三个小字“世间镜”,这是能照出世间万物过往的镜子,也是前不久她偷听到谢守一直在命人寻找的东西。谢守可真厉害,这样的东西也能让他找到。
她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粘满了草叶泥土,狼狈得紧,可再也不会有人温柔地帮她擦去污垢了。
她再度走进正厅,谢守已经死去多时了,他睁着眼,盯着上面,死不瞑目。那把风月剑依然插在他的胸前,只是失去了光芒。
谢守本来就是风月剑的剑魂,他死了,风月剑就变成了一把普通的剑。
不过普通的剑,也是能自刎的。
少女拿起剑,横在颈前,低语道:“如果有下一世,我愿不被奸人蒙蔽,我愿与谢守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