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物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片通红的血丝,他忍不住往素鸾身上看去,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她:“云瞿生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他的嘴唇不断打着哆嗦,再也说不下去了。
素鸾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她自小就被云苼师叔带回了五云峰,小时在山下的记忆全然忘却了,难道就像云物师傅说的那样,她就是云瞿和夜荻,人和妖相恋生的孩子?
云苼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师兄猜错了,素鸾不是云瞿的孩子,唉,或者说若她真是,便太好了。师兄想不到吗?云瞿的孩子,便是山门前日日扫雪的痴儿素鸢啊。】
云物两眼一翻,几近晕厥。他当然记得素鸢,那个天生痴傻的孩子,他哪有半分云瞿的灵气?他每回看到素鸢,都忍不住上前踢一脚他的屁股,这痴儿还冲他呵呵发笑,流着口水问他是腿痒了吗,没关系师叔,素鸢不怕疼。
“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
老人忍不住向云苼扑了过去,他抓住他的衣襟大声质问,却扑了个空,云苼的身影像一团雾一样一碰即散,云物狼狈地跌在地上,下巴磕出了一片血色,云苼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淡淡地响起:
【师兄啊,若我当年说了,你是否会把素鸢大卸八块以泄私愤?】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云物的嘴角扯了扯,在地上重新坐好,他衣衫不整,头冠外泄,脸上是鼻涕还是眼泪也分辨不出来,下巴红肿,可是坐姿仪态却威仪堂堂,和刚刚狼狈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又成了高高在上层霄阁的阁主:“素鸢的事,以后再计较,你先告诉我云瞿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否另有隐情?”
【云瞿生下孩子后不久,就被下山除妖的师傅撞破了她和夜荻的关系。他本想立刻斩了夜荻,但发现夜荻的原型是墨玉麒麟,若杀了他恐生异变,只好忍气吞声,趁夜荻不在,打晕了云瞿带回层霄阁中,又在原地留下一滩血迹,让夜荻以为云瞿死了。】
【师傅没想到的是,这反而刺激了夜荻,他认为是层霄阁不赞同他们的婚事,硬生生逼死了云瞿。于是,他走火入魔,冲破了我原先在他身上设下的【伏魔锁】,他天性嗜杀,聚集起百万妖魔,杀上五云峰,这才有了当年危机四伏的一幕。】
“后来…又如何了?”
【云瞿回到层霄阁中,并不好过,相思成疾,师傅心中不忍,每天都在她的床头诵经说道,她神志日渐清醒过来,明白之前不过是陷入了情障之中。她虽然悟了道,心中却还牵挂着她的孩子。师傅准她下山去和夜荻了断,没想到夜荻就在这时候杀了上来,他杀红了眼,全然没认出眼前一身素衣的云瞿,云瞿向他跑过去的时候,他以为是来杀他的层霄阁弟子,随意拍出了一掌,竟一掌打死了云瞿。也就是这一掌,唤回了夜荻的理智,喝退了群妖,落寞地一人下山去了。】
云物嘶哑着声音问道:“你说的这些,和我看到的有何不同?云瞿就是被那个可恶的妖杀死的!为何你当时不让我为云瞿复仇?”
【我之所以拦着师兄,是因当时夜荻控制所有妖魔的神智,是众妖之主,若是当时杀了他,群妖失控,五云峰上只有几十个弟子,怎么挡的过来?若连层霄阁都被妖怪占据就此覆亡,今后天下便永无宁日了。这也是师傅的意思,他说,若要追究到底谁是杀死云瞿的凶手,应当是他才对。是他只念门规道法,固执己见,不念人情,若不是他拆散了云瞿和夜荻,怎会弄成现在这番样子?】
【过了三日,云瞿下葬当日,我无意中瞥见夜荻的身影。我追着他一路向前,来到了五云峰山脚下的一个茅草屋里,我推开门,里面有一张不大的床,床上是一个婴孩,还有一封信,一只血淋淋的麒麟角。】
【麒麟折角必亡,夜荻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弄断了自己的角。也许是用了云瞿先前留下来的灵剑吧,他这些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他选在这一天自尽,就是为了能看见云瞿最后一面。信里说道,夜荻他把孩子托付给我,不求他能文能武,飞黄腾达,只求一生平安。于是我将他带上了山,天下间哪里有比五云峰层霄阁最安全的地方呢?】
【素鸢一天比一天长大,却不像一般的孩童一样能学文识字,也记不住一剑半式,整日痴痴傻傻。师傅见多识广,他说,这便是人妖结合的冤孽,是天道降下的报应。】
素鸾叹道:“可怜了素鸢师兄,如果他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想必又是另一番际遇。”
云苼眼眸一转,窗外已是风停雨歇,月光从云朵后迸射出来,落在他半透明的身上,就像谪仙一样:【我却不相信我师父的这番话,天道又如何?都是世人哄骗自己的伎俩,我偏偏要逆天为之。我要让那孩子启蒙灵智,开天眼,像常人一样生活。】
“你有什么办法?”云物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急切问道。
【素鸢之所以神智失常如痴儿,是因为他少了一魄。我现在也只有残缺的这一魄了,替他补上就好。】
云物大声喝道:“好!”
“不好!师傅,万万不可为之!”出声反对的是久久没有说话的谢守,他疾奔向前,目光直视那道虚影:“师傅,快回到剑中,你在剑外多一刻,灵魄就越虚弱,马上就会消散的!师傅,你若是消散了,还怎么入轮回?便是彻彻底底地死了啊!”
【阿守,你不是最听师傅的话了吗?师傅现在就命令你,等我的灵魄凝结成精丹后,你要亲手把精丹给素鸢服下。】
谢守摇头:“师傅不记得了吗?你吩咐的话,我若是不愿意做,谁也没有办法命令我。师傅,请回剑中。”
云苼笑了笑:【你表面看似冷硬如铁,其实最是心软。我又怎会不明白呢?阿守你听好了,若我在剑中,早晚有一日会魂魄消散;但若是到了素鸢身上,素鸢会替我活下来,你见到他就像是见到我一般。阿守啊,你是想让我活还是死呢?】
谢守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云苼走到了谢守面前,身子微微前倾,凝望他的双眼,那双冷淡坚毅如少年人的清澈眼睛,不知何时装满了慌乱的泪水,谢守从来不曾如此脆弱过,让云苼一下子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
胖胖的男孩被救下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拼命捶打自己身上的肉,痛彻心扉地叫道:“为什么你这么胖?!为什么你要长这么多肉?为什么你要出生?为什么你要让娘亲替你去死?为什么你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腿已经淤紫一片,轻轻一碰他的脸就皱成一团,可是他没有哭。直到云苼抱起了谢守,一遍遍和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来迟了”的时候,他才在云苼的肩头大哭了起来。
也许他太残忍了,竟把他的生死交给谢守做选择。
【阿守,我一直盼望着你长大,学剑有成,又能遇上自己的心爱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沉眠在风月剑中,虽然看不见,却一直能听得见。我的好徒儿,虽然世间把种种的不公都加诸于你,但你依然不堕志气,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同时也不滥杀无辜。为师很欣慰,那个小阿守已经长大,现在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英俊少年郎。】
【我的心愿实现了,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丝遗憾,唯独素鸢之事让我牵挂至今,当年夜荻让我好好照顾素鸢,可我并没有做到。今夜,就请让我补上这最后的残缺吧。】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交代。当年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误会,说我不肯给你赐字,其实那不是真的。你这傻徒儿不会真信了吧?我之所以没给你赐字,是因为你曾经说过“谢守”这个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谢守”这名字取的不错,“谢天谢地,守心守德”,为师觉得甚好,叫着也顺口,谢守,谢守,啊,什么时候才能再叫这个名字呢…】
一阵清凉的夜风殿堂穿过,抚过发鬓衣袖,红肿的眼角,在剑锋上发出轻悦的声响,好像那个温柔的人从不曾离去,一直都在他们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谢守走上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发着淡银色光芒的珠子,仿佛那是世间至宝一般。
我亲眼见证了云物师傅的改变。
那夜谢守走了之后,云物师傅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换回了以前的袍子,给云苼师叔立了个衣冠冢,亲自教导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习剑,还吩咐素鸢和他住在一起,让层霄阁上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对了,素鸢师兄真的和云苼师叔说的一样,他服下精丹后的第二天,就说出了第一句正常的话:“素鸾师妹,你为何这样看我?”
素鸢师兄今年五十岁了,还是第一次摸剑柄,师傅亲自教他练剑。大家都以为师傅疯了,竟然教一个痴儿练剑,这个痴儿还是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
谁也没想到,三年后,素鸢师兄已经迈过了第一道心障,成为既谢守师弟后,第二个在三年内跨过心障的人,又过了一年,素鸢师兄取得了下山的资格,成为层霄阁有史以来第一个四年内就学满下山的弟子。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和云苼师傅长得越来越像,不过他们本来就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啊,有相像也不奇怪。
不光是剑术高明,素鸢师兄聪慧机敏,极擅长处理阁里的杂务,所以过了两年,师傅就把派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料理,自己一个人游遍山川云海。
五年后,师傅去世了,他将层霄阁交给了素鸢师兄,我则协助师兄一起打理事务,素鸠也带起了弟子,当师傅了,他还是用的那把鱼肠剑。
我再也没有见过谢守师弟。
偶尔会回想起当年大家在极夜城里的日子,师弟恐怕没发现吧,有一个女孩一直喜欢他。好可惜,我竟然无缘得见两人后来的结局。
人和妖相恋,真的会违反天道,结局不得善终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有些事情,若不是拼尽全力一试,你又怎知最后的结果呢?
好吧,素鸠,我答应和你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