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德-维纳没和杨一起上车,只打发了半数士兵押送。所以,杨在路上连问问这个家伙为什么恩将仇报的机会都没有。
六个负责押解的士兵里,偏偏有一个曾在“雄狮31315”,跟杨一起打过仗,后来又一起被康斯坦丁-克洛德少校提审过的干瘪中年。
他就是雄狮31315号上的军需长立花孙四郎中士。不过,先前干军需长的时候,他可是吃得膀大腰圆。所以,杨没有马上认出他来。立花孙四郎也因为在当时的审讯里当了逃兵,看见杨就尴尬,便全程不出声、压低了脑袋。
车开了不到半小时,就能在远处、看见日灼市中心看守所的惨白色的高墙,和上面架设的高压电圈子。
进到看守所楼跟前,杨随着士兵下了车,没有出声。宝音的大哥曾关在这里,杂务科的张大姐他们曾关在这里。所以,对这里森严的戒备和里面进进出出细条身子、好像面条人的植物性人造人看守,他并不陌生。
可,带着看守,出来交接重犯的所领导似乎是新人。至少不是当初被首富忽悠过的热内-彭罗明罗特了。
在杨身后下车的干瘪中士一边打发人把杨带到看守所登记中心,一边把看守所头目扯去角落里,递了压在怀里内侧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看守所头目虽然是个大汉,也同样面有菜色。看了递过来的东西,他先是愕然的一愣,然后就转头,从门上的竖条玻璃窗上看了杨一眼。大概是发现杨也回头看着他们,他就扭开脸,把押解杨的干瘪中士也拽到看不见的地方。
没等下午的夕阳偏照,杨就被两个人类看守引到地下一层南边角落里的一间小笼子。这个区域很安静,也很干净。两边没有其他犯人。还有日光,通过接地的天窗温柔地照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看守,甚至给杨打开了绝不可能开的4厘米窗户,来透气。
杨吃惊地看着他们。
他们却面无表情。末了,走在最后面的大个看守拍拍杨的肩膀:“上尉,你……还挺走运。到哪里都有朋友。”
原来,刚才是立花孙四郎,替杨找了看守所的老同袍,替他争取了尽可能好点的待遇。
所以,晚饭不算太坏,至少出现了半个蒸白薯和几片桑叶。桑叶下面,还潜伏了三片薄得透明的肉。看见送伙食的老爷子一个劲地不走,并且狂抖喉结,杨就善解人意地只拿了白薯。
第二天早上依旧。难得的鸡蛋也给了送饭的老头。
这叫锅着腰、皮都贴着骨头下垂的老耗子,变得爱说话了不少。他不但告诉杨,他孙子和孙女上学放学的杂事,还告诉杨、他已经连着三个月只能领一半薪水,全家饿得眼睛发绿光,以至于小孙子晚上睡迷糊了,把隔壁床小姐姐的脚丫闻成火腿,咬了一口的趣事。
“老婆子就跟丫头说,再叫你不爱洗脚!”说到这里,老头呲着掉了三分之一门牙的嘴,摸掉了笑出来的眼泪。
“哈哈哈哈……”杨也大笑出来,想起小时候宝音半夜爬墙偷肉。
这时,走廊里似乎传来几个强壮男人的脚步声。老头赶紧收了家伙,躲了出去。不一会,十几个精悍的士兵,皮肤发光,肌肉饱满地走了过来。他们的中间护卫着一个极其面熟的秃头高个。杨立即认出,那是谢尔盖中将。他也从笼子里的隔板床上站了起来。
谢尔盖看看杨,略有抱歉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杨的伙食上,他皱皱眉头,转身吩咐人去想办法弄点“能吃的”东西来。然后,又叫人去泡了两杯好咖啡进来。
杨饿得心慌,所以抬手谢绝了、喝了会更饿的黑咖啡。
谢尔盖就一个人坐在老爷子刚才坐的木头板凳上,翘着腿,自己欣赏起来。
半个小时,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端详咖啡里的自己,直等到保罗-德-维纳亲自捧了一只银托盘,里面放着一只烤成金褐色、一动就馋得人流口水的鸭子进来。跟在他后面的其他人,没穿军服的,又陆续托着飘着黄瓜、番茄和洋葱清香的沙拉进来。
杨差点没禁住口水。
谢尔盖才抱着胳膊点点头,叫他们先都出去。
“饿坏了吧。叫他们看着你吃得难看,不太好。”
杨连忙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谢尔盖自己也扯下一只鸭腿,咬了一口:“别生保罗的气。他父亲死得早,他想早当家……”
看着杨惊讶的眼睛,光头中将又咬了两口鸭腿,告诉他,杀自己左膀右臂的人还没抓住。现在,小保罗总认为幕后黑手肯定少不了跑了的总参谋长和梅尔上将。为了替父报仇,小孩已经决定顶替父亲的选区,补选议员。
杨差点咬到了手指。他终于有点明白,少年特意当街逮捕自己的原因了。
谢尔盖并没注意这个。他丢开鸭腿,撇撇嘴:“白浪费了难得的鸭子,真该枪毙那蠢材!”然后,他才把板凳搬得更靠近杨:
“上尉,你肯定也清楚我们的困难。现在,资源严重不足。就是加紧生产,都生不出来。所以……”他似乎卡住了,大拳头在膝盖上都快蹭出油亮来了,才低声说出后半句:“我们……需要你去王朝那边。”
“我?”
“除了缺钱粮,现在还有很多人往王朝那边跑。有几个附属行星跑得就快……王朝那边说,只要你同意过去,他们不但开放自治领贸易,还会拒绝那些经济难民。”
谢尔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照到了偏进来的日光,几乎转成了浅浅的琥珀色。
杨这才意识到,王朝把那些议论自己的闲话当真了。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可不想到了王朝,再被人揭发是冒名顶替来的可耻之徒。于是,他直接了当地回答了共和国的保护者:
“这……其中怕有误会。我很确定,自己不是什么皇子。就算宝音的哥哥真是虎牙族,也不能因此认定我就是‘皇子’吧?”
谢尔盖没有回答杨。他低着头,好像要叫人似的,转身打开笼门,然后又不出声地,从外面锁上笼子,大步走了。很快,保罗和其他跟班,也跟着他,消失到了走廊的尽头。
这是因为:杨是不是皇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朝第五王座似乎也相信了杨是皇子,亲自动议由传说中皇子的生父、罗德维希-特兰达伯爵本人带队,来把杨迎接回去。她原本想让欢迎团二月成行,却不想拖到了现在。
半小时后,送饭的大爷又摸回了杨的笼子。他还拿了两个、圆形的透明大塑料盒。
朝杨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爷就把桌上没吃完的东西,都小心摆进第一个大盒里。然后,他又嘟囔着要喂狗,把杨和谢尔盖吃剩的鸭骨头也收进了第二个盒子里。
杨假装想事,不去看他,免得老头尴尬。
等老爷子把东西打包好了,才悄悄对杨说:“当官的人都没什么良心。那个什么小维纳……不就是上尉您以前帮助照顾的?!现在他为了上台,什么故事都编,什么牛都吹。就差把您当年从大空袭里救了大家的事,也整自己头上!”
老爷子这话似乎是对的。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杨获得了看新闻的自由。而每天的新闻,只要一打开,就是给保罗-德-维纳造势。
除了廉洁奉公党党员,就是谢尔盖的军人下属,末了还加入了不少“老百姓”来赞扬他英雄出少年。不过,有几个“老百姓”,杨记得,街上派叶碱的有机教徒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6月21日,杨托看守和送饭大爷的照顾,剃了脸和头。大爷眼神和手艺都不行,只能在杨被刮破的下巴和脖子上,粘唾沫、贴纸片。在难闻的口水味和老年男性特有的皮屑味道里,杨似乎又接触到了父亲。
突然,看守所的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地面,也就是杨的天花板都跟着抖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两声动静更大、听起来离得更近的爆炸声。
“轰……”
“轰……”
这一下,不但笼子外面的新闻给停了,就连杨天花板上特别准许白天都开一会的灯,也灭了。整个小笼子里,立时变成了灰蓝色。
老爷子一手剃刀,一手惊慌:“这……这是……怎么了?”
他回身嘱咐杨要是再爆炸、就躲到床底下去,然后就哆哆嗦嗦跑出笼门,朝外面的看守室大喊:“怎么了?”
走廊上,除了老头衰涩的吼声,没人回答他。似乎,这个午后,整座看守所的地下部分,只留下了他和杨两个喘气的活人。
老爷子冲到一楼的楼门口,桐油褐色大门关着。他推了好几推,也出不去,显然是看守所的人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他只有咳嗽着跑回去,请杨帮他去砸门。但是,杨早就抱着板凳和他能找到的家伙,跟在老爷子身后,也冲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