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却没从膝盖上抬起头来。
卢比孔临死前的样子,仍然在她眼前:整张脸都紫涨着,左眼都要被夹得掉出来,嘴巴也大张着,好像要呕出内脏来。
以至于她糊涂了:最后看见的那些包被着自己的朱红色,是不是卢比孔喷出来的血。
等那些很熟悉得、好像她出生前就包裹着她的红色消失,她就发现自己蹲在这个液氧治疗仪里。
她甚至来不及为卢比孔的家人,带回他的一段残肢。
阿里曼看看时间,又瞥了瞥身后的阿莫利亚和汉斯,就把怀里的蓝灰胖猫收了回来:
“管家,麻烦也给我们找间房。”
小老头管家就顺从地引着阿里曼、阿莫利亚和汉斯,住到了隔壁房间。
半夜,汉斯在床上翻了几十回新闻,还是睡不觉。他不知道,是那条“有机教”入宫请降的故事在刺挠自己的神经,还是门外、真有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
他光着脚,溜出蜂巢般六边形的客房,就看见阿里曼住的那间房,门没有关。那只被称为“阿里曼太太”的蓝灰猫露出半个脑袋,阴险地看着自己。
然后,汉斯就朝留置宝音和两台液氧治疗仪的房间,走去。
却看见一个人被吊在房顶上,拼命地踢着脚,扭动挣扎。
汉斯忙用手带照了个亮,就发现那吊着人的,是一丛金色、丝般的头发,绞着两只黑色制服袖子。
而被吊住的人,正是他哥哥阿莫利亚。
虽然他的手没有被绑起来,却好像个孩子脱毛衣般,被自己的上衣困住了。
汉斯刚想把哥哥解下来,就想起自己的短刃被阿莫利亚没收了。他只好冲到哥哥脚下,把阿莫利亚整个扛了起来,好给他时间喘息。
“呜呜呜……”
阿莫利亚好不容易借助弟弟稳住重心,总算把自己解脱了出来。
等他蹭下地,汉斯才发现,哥哥的巴掌小脸上,还贴着一张足以遮住他鼻子以下、到下巴尖的银色大胶带。
不等阿莫利亚把胶带完全撕下来,就大喊:
“快!咳咳,那个……混蛋偷走了‘宠物’!”
汉斯这才注意到宝音并不在液氧治疗舱里。他刚要追出去,就看见阿莫利亚在满地摸,好像在找什么小东西。
“阿莫利亚,你在这里……找什么?”
“找……刚才给她抽的血样……”
阿莫利亚甩着被绑疼了的头发,急躁地哼哼:
“据报告说,她断了右脚,可现在又长出来了。她很有可能真是虎牙族。所以,那个阿里曼才把她劫走了。你现在快去找管家……追!他不可能逃出这宅邸!”
汉斯却抓住他的肩膀:“然后呢?让夫人继续利用她?”
阿莫利亚呆了一秒,扒开了弟弟的手:
“现在蓝影病毒要蔓延开来,虎牙族是人类唯一的希望。而比起那些关在永眠宫的怪物,她可以说是拯救大家、最好的原材料。不然,男爵干嘛收留她?”
“……”
“那个阿里曼也只会把她卖给出价最高的一方,难道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
汉斯被哥哥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追出去。
但是,无论他怎么喊,小老头管家也不回答。而且,地上曾经一踩就亮的夜灯,也没有一盏工作。
很快,汉斯就在宅邸的黑暗里迷失了方向。
差不多同一时间,一辆紫色的豪华磁悬浮动力车,径自开进了皇宫的内廷。然后,一个高个、穿着将军制服的男人下了车,并被几个露着繁琐花边袖口的、美貌少年侍从,引入了一间布置得好像凉亭的小房间:
“奥特斯堡中将,请您稍等。”
年轻的中将局促地看着周围的六面墙,因为它们都在发着银屏般的软光。
突然,他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清咳,好像在试音:
“能听到么?”
这声音明显是个年轻的男子。
“你……是什么人?”
“奥特斯堡中将,我是谁并不重要。现在有一项任务要安排给你。你要把大人马日灼行星废弃到空间的三间医院,转移到火晔自治领。”
奥特斯堡中将蓝色的眼睛周围出现了血丝:
“开什么玩笑?!你这是要加速蓝影传播么?元帅们也会被波及的!”
没等他吼完,他周围的白墙立即真得变成了屏幕。
他的老婆和两个小女儿的身影,随即出现了。她们都绑得跟个粽子差不多,悬在一片不断涌动的黑绿色水面上。
突然,纤细的中将夫人使劲扭动起来,头也来回摆动。原来她们身下的水里,出现一条三角形的白灰尾鳍。
“啊,鲨鱼!畜生,你们要做什么?!”中将急速冲向墙壁,使劲拍打。
“立即安排西征军还在前方的将士!”
“你……”没等中将拒绝,他老婆的身体就直线式向下垂去。
“玛莉亚!不,不!”中将一头扑倒在地,他不忍心看见老婆孩子被活活吃了。
那年轻的男音又换了一种温柔的腔调:
“中将,那三间废弃医院,是火晔也需要的重要设施。你既能救你的老婆孩子,又能帮助火晔解决燃眉之急,又何乐而不为呢?”
中将正在犹豫,又听见了他小女儿的哀叫:“爸爸,爸爸,爸爸!”
奥特斯堡的眼前,顿时出现了自己在黑暗空间里,发现半球型要塞半截仍在漂浮、还有女儿们奔向自己的瞬间。
明明以为失去了的亲人,却奇迹般活下来的经历,剥去了中将心里自以为“公而忘私”的勇气。
他没出息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公元2391年1月3日,蓝影病毒比《西征军错误搬运污染医疗物资》这篇新闻中预料更快地、蔓延到了整个大人马星云,并感染了距离大人马最近的几百个小型贵族自治领。
等雷阿尔返回养父家所在行星时,尽管他戴上了最高等级的防毒面具,还是可以清楚感觉到空气里的消毒水,在刺激人的皮肤。
磁悬浮动力车的前方,不时出现死在半路的猫或者狗。
路边的绿化带里,还有明显无法动弹的鸟雀,垂死着撑开翅膀。羽毛上到处是裂口。上面的白绒毛,还随风一吹,就飘到雷阿尔的车前面。
“雷阿尔少爷……咳咳……老爷说,您先在亚德里亚别墅暂住吧……”
司机一边努力不咳嗽,一边强撑着精神。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也只能用“晦暗”两个字形容。
雷阿尔不舒服地点点头,只能在心里大骂:魏德龙和耶伦是蛇鼠一窝。
他可不相信,西征军搬运日灼行星被感染的废弃医院到火晔,只是个命令传达错误。
好在路上从前的车水马龙都不见了,车开得异常顺利,不到1个小时,他就回到了小时独居的白色四层大屋。
尽管门前的绿意没有任何变化,可嘁嘁喳喳的烦人喜鹊都不见了。
四处一片死寂。
看着几个套着防毒面具、认不出是谁的佣人要来给自己搬行李,金发青年的心,忽然噗通噗通狂跳起来。这一幕,像极了他19岁生日前。
于是,他大步返回车门口,还直接把司机拉出来,自己坐了进去。
没等司机来得及抗议,车就像一支黑箭,飞出了白色建筑的大院铁门。
从这里,到养父的本宅,也只有40分钟的路。雷阿尔并没有马上把车开到最高档。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40分钟的路,黑色磁悬浮动力车咕擁了三个半小时有多。
因为紫藤萝林荫下、漂亮的花石拼接道理上,东倒西歪地倒着不计其数的人。每张面孔上都在张大嘴,似乎朝天呼吸。但,那些肌肉早严重腐烂,甚至有人已经烂得只剩下了下巴。
“这是……”
雷阿尔在杨的舰船上,协助利用蓝影吓唬人时也罢,听见病毒被释放出来时也好,他只是理论性地知道这种病毒十分可怕。但是,感性上,却根本没想到它带来的“死亡”会是什么模样。
他忍不住捂住了防毒面具上、嘴巴的位置。
等雷阿尔终于开到养父本宅门外,就看见远近能望到的地方,都搭了数不尽的原白色帐篷。
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打扮得好像蓝白鸭嘴兽的医护人员,疲惫地缓慢摇着身体,手里端着药箱,穿梭其中。
雷阿尔只好停下车,靠两只脚朝家门跑去。
刚到门口,就看见养父的管家洛森,活像套在一支超级大的矿泉水桶里,朝着自己的背后招手:“快,快,快!”
接着,两三个“鸭嘴兽”就拼命扭动着胯,却怎么也提不上步幅地,在自己背后“呼呼呼”大喘气。
“洛森,这是怎么回事?”雷阿尔忍不住问。
高个儿干瘦的管家这才注意到雷阿尔。他使劲跺起脚:
“啊,雷阿尔少爷……不是叫您先别来吗?快,医生,老爷喘不动了!”
雷阿尔眨眨眼,愣在了原地。
又过了12分31秒,他的养父,这辈子、他努力取悦,却又实心实意爱的人,也张大着嘴,垂下了狂乱胡抓的手,停止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