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书生先是一愣,继而不好意思地推脱,谢霖舟却笑了笑,一把拉住了他伤痕累累的手,径直地将他带到了桌前,看着满桌的丰盛鲜美的采药,那书生也顾不得颜面,连到几声谢谢,便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将桌上的饭菜席卷而空。谢霖舟笑着,将话题一点一点地打开,“方才听闻兄台要去往龙隐山庄,不知所谓何事。”
“实不相瞒,我这次出远门,是为我爹送六十大寿的请帖。”书生看着满桌的狼藉,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赶紧拿起茶壶给霖歌二人沏满,讪讪地笑着,“说来也奇怪,前几个月我爹飞鸽传书,想要邀请龙隐山庄庄主罗烈前往天众帮来参加他的寿宴,一连几封请帖发出去了,却都毫无回音。我爹爹性子急,便差我亲自山上邀请罗庄主。”
“我虽是天众帮的公子,却是连一点武功也不会,半路上不注意还让盗贼把钱袋给偷了。若不是遇上二位,今日怕真是要饿死街头。”他说着说着,情绪蓦然间激动起来,俯下身对着霖歌二人行了一个大礼,“在下姓夏,名书侯二字,敢问两位大侠如何称呼?”
“我姓谢,字霖舟。你叫我霖舟便好,这是吾妹,云歌。”谢霖舟连忙起身将夏书侯扶了起来,还不等云歌开口反驳,那只手就指向了她,“云歌,还不赶快过来,见过夏公子”
他眉宇间的神情霍然转变,那种云歌从未见过的严厉令一旁喝茶的少女愣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手上的茶杯一抖,里面的水泼的到处都是。
想来是谢霖舟为了故意欺负自己,所以才临时唱了这么一出。方便日后在路上以“兄长”的名义对自己呼来喝去,她瞬间缓过神来,正待发作,却看见一旁的书生连忙不好意思地摆起手来,“不必不必,云歌姑娘是女孩子家,难免要害羞一些。”夏侯书笑了笑,“方才我看二位的模样,还真没猜出是兄妹。”
“我姓许,他姓谢。他娘亲早逝以后,父亲就立刻娶了我娘进门。可惜,我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日里只会插科打诨。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这方圆百里,包括那镜花楼谁人不知我哥哥的大名。你还不知道吧,昨日啊,那花魁夏青青喝醉了,死活拉着我哥的袖子,不肯放手。”云歌忽然凑近身来,在夏侯书耳边低语,唇角浸出一丝冷笑,“你以后呀,若是想找个相好的姑娘,可以要我哥帮你打听打听,说不定呀,你的终身大事就成了。”
云歌笑嘻嘻地说着,忽然伸出手来,猛地在夏侯书背上拍了一下,一口原本要咽下去的茶差点从夏侯书的嘴里喷了出来。
夏侯书虽出身天众帮也算是江湖子弟,授的却是孔孟之道,云歌这番话竟于那市井流言并无差别,令他立刻脸红起来,连忙摆手说了好几句推辞。
“云歌,初次带你出门就如此不懂礼数,看来真要打你几顿板子才会学乖。”坐在对面的年轻公子却没有被她调侃的话语激怒,他朝着云歌一笑,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云歌的手腕,对着她手腕上的穴道,就是一掐!
他的力道并不重,手指却是恰如其分地切在了她掌心的穴位上,一股酸胀的无力感登时间涌上来,竟然令她半条手臂都没了直觉。
“哥哥,这么大的人了,还害什么羞呀。”云歌却不以为惧,依旧反唇相讥,“爹爹前些日还说,要立刻帮你找个媳妇儿,免得夜长梦多,整日出去鬼混。”
“胡扯,他前些日里跟我说过,要将你许配给那村头的张家三公子。那三公子虽然身材矮小,睡觉打呼磨牙,为人粗鄙,不识一字但你打小就与他一块长大,感情深厚,也可谓是青梅竹马。爹爹仁慈,不忍心拆散你们,还叫我这次回去以后,立刻上门提亲。”
夏侯书看着眼前这对伶牙俐齿的兄妹,登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心头尴尬万分。
“再怎么青梅竹马,也比不上你和那夏青青昨晚在厢房里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可你到好,不领人家夏姑娘的情就算了,现在把她抹吃干净之后,就想不认人了?”云歌冷冷地瞥了谢霖舟一眼,将昨晚在楼台上听到的对话全都一五一十地表述了出来,昨天夜里为了绞杀罗刹堂的那群杀手,她启用了沉阳谷一脉的武功绝学,回天心目一旦施展开来就能令施术者本身的听力和感知力在短时间内达到巅峰。
周围的一切都纤毫毕现,无可隐藏。而昨晚,那两人的对话却是一字不差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作为沉阳子老人唯一的弟子,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记忆里更是惊人,无论什么武功、心法都能到迅速地熟记。
云歌冷瞧着谢霖舟略微涨红的脸,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情史给外人抖得一干二净。
“噗——”一旁正在喝茶的年轻书生听到此话猛地将身子往前一顷,吓得将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幸好两人身手反应极快,迅速躲开,才没被淋了一身。
“你!”那句话仿若一记耳光,令性子素来散漫的男子立刻变了脸色,他想开口训斥几句,却发现嘴里连一句可以骂人的脏话也没有,只能恶狠狠地地瞪着她。
“二位这是怎么了?”一旁喝着茶的书生看着眼前僵持不下的场景不禁有些尴尬,连忙开口,想要令沉重的氛围活跃起来。
“无事。”谢霖舟脸色铁青地坐了下来,拿着茶盏慢慢地啜了一口,再也不想理会,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愤慨。
“二位也是要去龙隐山庄?”眼看原本拔剑弩张的紧张场面终于缓和了下来夏侯书才再次说道,“我听说这条道上最近不太平。”
他蓦然压低了声音,左右四顾地看了看,神色紧张,“听说,从净月山城开始,那一条路上就闹起了瘟疫。”
“瘟疫?”云歌一愣,谢霖舟也从茶盏中抬起了眼皮,两人对望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是的,瘟疫。本来我是想绕着净月山城走的,哪里想到其他的路居然都已经被封住了,说是为了防止病情蔓延,将整座城镇彻底封死。”夏侯书喝了口茶,眉宇间略有担忧之色,“这也是我在路上听其他人说起,至于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不管真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谢霖舟听得那番话不禁挑眉,眉宇间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也是。”夏侯书有些羞涩地搓起手来,“但是,那净月山城既已被封死,我们肯定是无法用正常的法子进入城内了。而且,净月山城依山而建,地势危险,若不是十分了解地形的人,去了那里无异于是自寻死路。”夏侯书微微叹了口气,却又很快蹙起了眉头,“而且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怕是已经空无一人了。”
“空城?”云歌执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随即转向夏侯书,“净月山城难道就在一夜之间全部荒废了?”
“是,听说这次疫情非常严重。城内的几万人都被封死在城里,没有一个逃得出来。而且龙隐山庄那边也已经几天没有发放口粮了,只怕城内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夏侯书轻声道,手指在桌沿上忍不住握紧。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去?天众帮离龙隐山庄如此之远,你又不会武功,何必为了区区一张请帖来到这虎狼之地?”谢霖舟看着对方略有犯难的模样,忽然间冷笑起来,“夏公子怕不是仅仅只是为了一张帖子,才从大老远过来吧?龙隐山庄虽地处偏僻,实则却掌握着离国江湖西边的势力,不少名人侠客曾探访此处,却都是有求而来。夏公子怕不是也为了名利而以身犯险?”
夏侯书没有想到对方的话锋会突然一转,被谢霖舟脸上冰冷的笑意刺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全然没有了原先里那般镇定。
“实不相瞒,我这次去确实是有事相求。”年轻书生叹了口气,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天众帮只是漕运中的一个小帮,这些年一直靠着龙隐山庄扶持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在半年前山庄那边忽然传信来说,不再支持天众般水上漕运之事。我爹爹三番五次登门拜访却都是闭门不见,上个月他隐疾又犯了,这才派我来。”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一旁没有作声的墨衣青年却是变了变脸色,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对方,同样沉默不语。
“我还听说,龙隐山庄之所以决定退出,全都是庄主夫人的意思。”
“庄主夫人?龙隐山庄庄主罗烈已经成婚?”这句话令一旁神色淡定的青年蓦然一惊,手一抖,茶杯里随着晃动溅了出来,顾不上擦去衣襟上的水渍,他再次发问,“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几年前在龙隐山庄买通的一个眼线告诉我的。”夏侯书似是依旧沉浸在遥远的旧事中,对一旁脸色突变的男子毫无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说道,“这是前不久的事,我们最后一次通信是在五个月前,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过回信。后来我托人几番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病死了。”
“病死了?好端端的人,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病死了?”目光一直流转在两位同伴身上的少女也是一愣,不禁有些吃惊起来,“难道他生病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么?”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病死的。”沉默中,谢霖舟淡淡开口,“也许你们之间串联来往之事已经被人察觉,所以,他才会被庄中之人杀人灭口。”
夏侯书微微摇了摇头,俊秀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似乎这些年仰他人鼻息、四处周旋以供生存的日子令他苦不堪言,“我也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就与龙隐山庄断了联系,没有了龙隐山庄的支持,天众帮的势力一日不如一天,曾经被暂时打压下去的苗头又重新冒了出来。我爹年事已高,早已有意将帮中之事交给我打理,几位堂叔伯还暗自觊觎着帮主之位。我这次若拿不下,恐怕帮主之位会另选他人。”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有一件事令我感到奇怪。那庄里的小厮偷偷告诉我,那个人其实不太像是病死的,但是庄主却一直对外坚称他是得了某种怪病。”
“怪病?”霖歌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
“是的,我听小厮说,那个人死后直接被葬在后山上,出事之后连夜给连夜火化掉了。就连杯冢都没立。”
“而且,那小厮还看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云歌面色一沉,握紧了桌上剑。
“火化那天,他和几个杂役负责将尸体抬到山上。那尸体本来是用裹尸白布盖着,也正巧那天风大,无意中吹开了一角,他无意中看见,那个人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夏侯书说着,似是想起了那个人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身体不禁一颤,“那些东西像是要迫不及待地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密密麻麻就像是吸附在人体皮肤下翻滚的水蛭。”
“但是我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什么水蛭。那是某种邪术。”说到这里,夏侯书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和你们一样吃惊。我一介书生,想要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如登天,但若得不到龙隐山庄的支持,天众帮必将成为其他帮派嘴里的一块肥肉。那小厮还告诉我说,庄主罗烈近几月成婚,对庄主夫人言听计从,甚是宠爱。有人传言,那位夫人擅长炼蛊,以人体为器皿,以血为养料。整个山庄都已经变成了‘坟场’。”
“那个小厮呢,现在在何处。”谢霖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一把扣住了夏侯书的手腕,声音里有不容拒绝的强硬,“带我去见他。”
“他消失了。”夏侯书顿了顿,眼里浮现出隐约的恐惧,良久才有些不自在地讷讷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是被人杀了,有人说是他害怕东窗事发受到庄主责罚,所以连夜逃走了。谁知道呢?龙隐山庄或许早就已经和净月山城一样变成了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