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神情不动,他似乎连思考一下都没有,便声音平淡地继续说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男人说完这句话,眼前突然间就浮现出了一个影子,很多年前黑瘦男孩跪地叩拜,对自己口称‘师尊’时的一幕;被自己抱在怀中以真力温养性命,神色柔弱的一幕;两人再次相见时,巧笑倩兮,一副惫懒之态的一幕;因婚约之事言语不和,不欢而散时的一幕……无数的片段纷乱涌现,少年的影子慢慢地在脑海中凝实起来,一瞬间突然就有一丝浓烈得无法形容的味道在心底深处流淌而过,连江楼神情微动,忽然间一拂袖,已跨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空瓦蓝如洗,云淡风清,远方的地平线上,有连绵山势在侧,阳光投射其上,那是仿佛水墨画一般的轻薄美丽,连江楼微微抬起头,看着从天空中洒下的丝丝阳光,那是秋日里纷纷扬扬的薄弱温暖,与之同时,又伴随着萧瑟的味道,连江楼的双眼黑如不见底的深渊,只有一片纯净的漆黑,他信步走着,脚步看似缓慢,甚至可以说是慢条斯理,然而事实上他的速度却是快得令人发指,每走一步仿佛都是在缩地成寸,转眼间就离开了大光明峰。
连江楼并没有什么确切想去的地方,他只是随意地走着,所过之处带起了萧瑟的风,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用肉眼看去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形,只能勉强看到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经过,秋日里泛黄的草木瑟瑟伏倒,仿佛是在表示着绝对的臣服,连江楼好象闲庭信步一般,负手慢慢走着,走出了断法宗,来到了城市里,最近这些年他很少会到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的那个家,年幼的自己和哥哥在园子里一起做着游戏,一起练功,当时的生活与现在截然不同,不过在记忆中却并没有模糊,只不过,为什么却已经感觉不到当时的那种心情了呢?那种饱满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那一切的一切已经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永远都不会重现,甚至连拿出来回味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连江楼的脚步早已真正地放缓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但事实上他自己却是知道,这个城市是他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刚才信步走下大光明峰之后,连江楼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忽然就想来这里看一看,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这座城市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现在是秋天,风不大,有些萧瑟,但是其中也有着收获季节所特有的一种味道,街上是俗世里再平常不过的喧嚷气息,行人川流不息,偶尔有三两个孩子拿着糖葫芦兴奋地笑闹着跑过,却不知时光是一种最无情不过的东西,会把除了死亡之外的一起事物都逐渐抹去,这些孩子会很快地长大,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注定庸庸碌碌地平凡度过一生,不过其中也可能会有人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自此人生变得精彩之极,但是到了最后,无论是庸碌的普通人还是出众的人杰,当他们统统老去之际,或许记忆中依旧鲜活的画面,只是此刻拿着糖葫芦欢快嬉闹的一幕。
连江楼慢慢地走过大街小巷,按着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去寻找曾经留下的一点痕迹,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难道只是想摸索到一点熟悉的印象么?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连江楼还是仍旧向前走,可是很快他却发现,虽然眼前的景致并不陌生,还有印象,但是自己却无法像从前那样融入到其中,曾几何时,他与哥哥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也曾买过糖葫芦,看着小贩吹糖人,可是眼下虽然是行走在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周围车水马龙,但连江楼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于外的,根本不属于这里,心底莫名地涌上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无悲亦无喜,唯一清晰可见的,便是无尽的冷漠与孤独,命运之叵测迷醉,莫过于此。
此时连江楼也已引起了周围行人的注意,他容貌极为出众,衣饰精美无比,双眸像宝石般晶莹剔透,尤其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更是古怪,令人隐隐觉得敬畏,但连江楼本人对这种情形只是视若无睹,他向前走着,在心中一点一滴地咂摸品味着那种异样的滋味,似有感悟,看着四周那烟火凡俗之景,一种无人同行无人共听心声的寂寞之感,在一瞬间就淡淡袭上了心头,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忽然间就有了一丝细微的厌烦感觉,于他而言,毕生所求就是大道长生,就是前路,就是永恒,至于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只是过眼云烟罢了,他要的一心澄净,做的是矢志不改,既然如此,又怎会愿意为了亲情爱情以及任何感情而乱了道心。
风中是秋天独有的萧瑟气息,值此之际,一种莫可言说的孤寂之感潺潺如溪水般流过心头,明明此刻置身于闹市,周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然而连江楼却根本没有丝毫有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感觉,但很快,连江楼漆黑眼睛里的微茫之色慢慢消散,随即明亮的双目微微眯起,整个人在刹那间就变得锋利起来,并不温暖的薄薄阳光覆在他轮廓鲜明的面庞上,给人一种淡淡冰冷的感觉,连江楼漠然抬眼看去,视野当中是无数的行人,身边也有密密麻麻的人们不断往来而过,年轻的,衰老的,美的,丑的,健康强壮的,病弱瘦小的,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在街道上川流不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息,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平凡生活,这一切的一切,是自己已经再也不可能涉足体会到的--想要得到,就自然会有所付出。
忽然间心头快速泛起丝丝的厌倦味道,连江楼知道,此刻周围的一切虽然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同时也像泡沫一般虚幻,因为自己反掌之间就可以将这一切覆灭,即使有这么多的人,却依旧如此脆弱,性命就仿佛是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等到一百年之后,自己依旧还可以再回来看看,而此刻存在于这里的人们,却统统都已经化作烟尘,消失在时光的长河当中。
连江楼再也没有兴趣多作停留,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轻轻理了理自己一尘不染的领口,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到大光明峰……这里,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再不属于他了。
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却说武王府中,师映川在乾帝离开之后,与宝相龙树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自己找了一间静室,在房内运功调息,他体内的剧毒虽然已经被全部清除出去,但身体总会有些虚弱,而其他三人也没有打搅他,遣开了丫鬟和下人,只让师映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中行功调养。
等到师映川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是深夜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淡淡如薄银般的月光洒在地上,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下床,趿上了鞋,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受了一些,至少不像先前那样虚弱,腰间敷的药也很有效,取毒针时割开的伤口也基本不怎么疼了。
师映川独自慢慢走出了房间,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外面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冷月清风,不过月色倒是十分动人,大把的星星好象碎银一般被撒在黑色的夜幕中,景色极美,师映川见状,不由得就沉醉在这星河莫测的美景之中,心中却在梳理着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师映川只觉得身上蓦地一暖,一件厚厚的披风已经轻轻将他罩住,师映川微微一笑,并未觉得惊讶,虽然刚才他在想着许多事情,但是却并非真的没有警戒之心,一开始就分出了一部分心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因此来人虽然是毫无声息地走近,却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于是师映川就回过头去,对着那人笑道:“都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没有什么睡意,索性就出来走走。”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来人相貌十分清秀,长身玉立,却是千醉雪,他看了师映川一眼,说道:“夜深风寒,你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是当心一些才是。”师映川眉眼舒展,一派轻松之色,他从容地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笼住全身,微笑道:“没什么的,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我只要休养几天就照样还是生龙活虎,”
千醉雪见状,也笑了笑,他站到师映川身旁,负手抬头,看向星斗漫天的迷人夜空,语气自如地说道:“……今天的事情,多谢了。”师映川知道他是指自己代表断法宗没有追究乾国在这场刺杀当中的责任,便无所谓地笑了笑,微微扬眉道:“十九郎完全不用谢我,况且我也从你皇兄那里狠敲了一笔竹杠,两清了。”千醉雪一哂,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师映川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千醉雪好象有着什么心事,眉宇之间隐隐带有郁色,师映川自从认识千醉雪之后,只觉得此人似乎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从容冷静,现在这个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师映川转念一想,心中却也摸到了几分,不过他并不想干涉对方的内心世界,于是便只是挑了些轻松的话题引千醉雪说话,两人渐渐聊得投机,脸上就都有了一些惬意的笑色。
他们两人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一对未婚夫妇,但如今一路相处下来,倒更趋向于朋友关系,互相之间都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虽然没有生出什么情意,但至少对于婚约一事也就渐渐觉得并不像一开始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更没有了排斥之心,起码彼此之间都看得比较顺眼。
不过在聊了一会儿之后,师映川忽然就想起一个问题来,他侧首望着面容平静温和的千醉雪,目光当中闪过一缕好奇的光芒,说道:“对了,十九郎,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你。”千醉雪微微‘嗯’了一声,道:“什么事?”师映川思考了一下,把语言组织起来,这才说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开始对这桩婚事定然是不满意的,不瞒你说,那天我和我师父还因为这件事闹得不欢而散,但是当日我发现你却是对于这个安排表现得很平静,难道你真的就像你表面上的那样平静接受了吗?我觉得应该不是的,你决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安排人生的人。”
千醉雪微微挑眉,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不过他只是嘴角轻扯,很快就说道:“我和你一样,都不喜欢这样,当时我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也是百般不愿,不过我并没有反对什么,直接就答应了,毕竟师祖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个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是啊,我也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尽管当时很气愤,但此事确实是一举两得,是最好的安排,况且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话,我不能不听。”师映川轻轻感叹着,千醉雪神色之间有些淡淡的失落,道:“不错,我师祖师尊也是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不听从他们的安排。”
师映川唇边忽然露出一缕轻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千醉雪,说道:“其实这桩婚事认真说起来的话还不坏,况且对我们自身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你我互相之间也并无恶感,所以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不过,十九郎,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宗门单纯为了门派利益,为了好处,给你安排了一桩让你非常厌恶的婚姻,或者是让你做出非常不合理的牺牲,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千醉雪微皱眉头,直到思索了片刻才认真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依然接受。”师映川失笑,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千醉雪点点头:“的确可笑,但想必如果真到那时,你我必定都笑不出来。”师映川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和你不同,在你眼里,可能没有任何事比宗门更为重要,但是在我眼里,宗门虽然非常重要,但是用门派利益等等这样的大义压过来,让我做出不合理的牺牲,我是不会同意的。”
千醉雪有些意外地看着师映川,个人得失必须服从于门派利益,这一点在武者们懂事的时候就一直被言传身教,虽然未必所有人都做到了这一点,但这种思想还是被不断地灌输在武者们的脑子里,而千醉雪自身对此也并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对的,虽然也会觉得似乎心中有些不甘,但……不过千醉雪此时扪心自问,事实上,在自己内心深处,真的就认同这种理论么?
“你的这种说法如果被别人听到,只会说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不顾大局。”千醉雪忽然笑了,说了这么一句,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脸部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师映川闻言,也笑了起来,他动手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笑着说道:“自私?谁能指责我自私?难道逼迫我妥协的人就不是自私么?为了所谓的门派大义而要我做出牺牲,这又何尝不是为了其他人的私心,我师映川也许会为了某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而选择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但我从来不会为了某个群体的利益而做出自我牺牲这样的事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师映川说着,忽然想起连江楼,他有点苦笑道:“……幸好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假设,是真的,你又当如何?比如你师父逼迫你为了某事而牺牲自己,你又会怎么做?”千醉雪突然问道,他表情认真,同时也似乎是在为自己寻找答案,师映川闻言一怔,脑海中闪现出连江楼的形象,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笑了起来,那好看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副云淡风清之感,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都遵从我师父的意愿,如果他遇到危险,我甚至可以为了他拼上性命,但是如果当他只是因为某个理由而想要冷酷牺牲掉我的一切时,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断了,那么我当然也可以同样将我们之间的牵绊,一刀两断。”
值此静夜,师映川固然在此处与千醉雪谈心,而白虹宫之中的一间房内,亦是无人入睡,宝相宝花手里拿着一根簪子拨着灯芯,烛火微明,在她旁边,方梳碧正坐着认认真真在绣花,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件自己亲自剪裁缝制的袍子,是为师映川做的,她此刻因为夜深不会有人来的缘故,所以只松松披一件衫子,不系丝绦,一把乌黑的长发垂落在一侧身前,钗环早已卸了,脂粉亦是洗去,如此一来,虽非绝色,倒也很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
夜晚幽幽静静,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从窗外吹进来一缕凉风徐徐,吹得窗台上一盆黄`菊微微摇晃,偶尔外面树上响起一声鸟鸣,反倒使得这样的夜晚越发显得寂静幽深,方梳碧绣花绣得很认真,她是在绣着柳絮,青色的素锦袍子上绣着淡淡若轻烟一般的柳絮模样,十分雅致出尘,这时宝相宝花拨完了灯芯,便倚在软垫上看她,目光掠过那用银白丝线绣成的柳絮,心中不知怎的,就有些不祥之感--柳絮,这可是无根之物,只能随风飞散的东西啊。
想到这里,宝相宝花坐直了身子,对方梳碧道:“梳碧,夜深了,别再做绣活儿了,睡罢。”
方梳碧笑了笑,随口‘嗯’了一声,继续头也不抬地仔细绣着花,口中道:“宝花姐,你先睡罢,我把这只袖子绣完了就去睡。”宝相宝花没来由得一阵微微烦躁,道:“你赶得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方梳碧一面绣花一面微笑道:“怎么不是要紧事?确实是要紧的。”宝相宝花微微一怔:“这算什么要紧事?”方梳碧哑然失笑,淡淡道:“这个怎么就不要紧呢?我在给映川做衣裳,让他穿得整洁舒心、大方好看,这莫非还不算是要紧之事么。”
宝相宝花听了,一时间没有话可说,半晌,她略略沉吟,忽然说道:“梳碧,难道你对师映川就没有一点埋怨之心?他和千醉雪订了婚,如果说我哥哥他们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那千醉雪应该怎么说?你莫非就当真半点也不怨师映川?他现在左拥右抱,你就不生气么?”
方梳碧手里的针停了停,然后又继续绣了起来,她柔声道:“这件事情不是他的过错,婚事是莲座给映川订下来的,他自己心里必定是不愿意的,我相信这一点。”方梳碧说着,抬头直视着宝相宝花的眼眸:“莲座决定的事情,映川他是不会违逆的,我都明白。”
宝相宝花恨铁不成钢,用食指使劲一戳方梳碧的脑门:“你这个笨丫头!你要知道,男女之间不是单方面的理解和付出,你怎么这么傻呢!”方梳碧笑了笑,用手揉揉被戳红的脑门,然后低下头继续绣花,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复又抬起头,轻声说道:“其实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