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泸,乡间。
满院子牲畜的粪便臭味对于这里的人家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桐泸虽然带着一个有水的“泸”字,其实是个缺水的地方,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正常不过。
徐慧月头上裹着的大花布已经破了一个小小的洞,即使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也依照着这里的习俗没有去学堂念书。屋子里娘亲的喊声撕心裂肺,几个孩子都被赶到了后面的小院里在树墩上坐着。对于这样的声音她也是已经不会感到害怕,往往伴随着娘亲夹杂着幸福和期待的苦痛,一个新生命就会在不久之后降生。
自她出生起,过的日子就比乡下其他地方的那些孩子好上不少。起码有个可以玩的大院子,姐妹六个也是可以吃饱穿暖。在六个姐妹里面,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机灵,却是爹娘最为疼宠的一个,在其他姐妹犯了错事被扫帚追着赶来赶去的时候,她永远只会是被说上几句。
看着接生婆和临时请来帮忙的几个乡亲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娘亲的痛呼声越来越小,徐慧月担忧地站起身来打算去里面看看。而屁股刚刚离开树墩,一道惊喜的女声忽而盖过当时刺耳的尖叫,同时让整间屋子都沸腾了起来。
那时的徐慧月尚且不知道大人之间奇奇怪怪的观念,只是在后来才有所察觉,自己的生活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只因一个简简单单的词语。
弟弟。
对于弟弟的降临,徐慧月整个家都是欢喜无比。其中爹娘尤为激动,直喊“后继有人”。仿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生下一个男丁传宗接代,哪怕家中只是几十亩地,也要一个男娃娃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
换句话说,徐慧月在家里的地位从第一直线下降到了第二,之前至高无上的疼宠全都被这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弟弟给夺取。有了这个弟弟之后,爹娘每天都是乐得合不拢嘴,弟弟哭了,弟弟笑了,每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们眼里都成了幸福的见证。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印象之中爹娘对她再疼,摔倒的时候也要自己爬起来,农活也要她自己去干。摔碎了碗要被痛骂,不像弟弟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肉嘟嘟的小手一下子扫过去,白瓷碗哐当哐当碎了一地,爹娘只是大笑“碎碎平安“。
她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亮,直至长大以后嫁给林肖玦怀上孩子的时候她才想出了可以囊括那种感情的词汇。
希望。
家中有了男丁,传宗接代的使命达成,做爹娘的倍有面子。看着乡亲们一个个的贺喜,有男丁的人家赞赏,没男丁的人家嫉妒,欢喜和莫名其妙的失落萦绕成了那个春天徐慧月所有的情感,直至弟弟的满月宴上,那个消息的来临。
她还记得当时是初夏,那天的太阳很大,白花花的晃人眼睛。村落周围起伏的山峦群峰的轮廓都隐没在刺目的光芒里,伴随着一阵鸡鸣狗叫,她娘带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走进家里,怀里还抱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月儿啊,这个是胭脂,专门给女人来擦脸用的。这个是白粉,也是可以让女人变白的……哎哎哎你别乱碰,都是银票换的!”
徐夫人和颜悦色,哪怕是斥责也只是轻声地一句。常年干农活的手粗糙不堪,爱怜地抚上了她暗黄的脸颊——这本该不是一个花季少女应有的肤色,况且她还未真正长成,连及笄礼都还没有办过。
“让你在家这样养着着实是有点对不住,但月儿你要知道,以后等你飞上枝头千万不能忘了爹娘。是爹娘供你吃供你穿,最后还给你寻了个这样的好亲事,这是其他女人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啊,就落到我们月儿身上了,可见就是个有福的……“
徐夫人略干的双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她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组合到一起就成了她无法理解的意思。徐慧月迷茫懵懂的模样落到了年轻女子的眼里,在模模糊糊的铜镜中,她却是看到了身后人谄媚的神色。
“徐四娘啊,你要有福了!”
(这里的四娘是指徐慧月在家排第四)
她灵巧的手在那个小盒子上一拧,就露出了里面扑鼻的香气和鲜艳的红。一只小刷子在上面扫了几下又抹到了徐慧月的脸上,那过分黯淡的肤色就奇怪地有了改变。
徐慧月并不能把她们说的话都完全听懂,但也是乖乖地任由她们摆弄。外面的爹爹不知道催了几次,娘亲又出去喂了一次弟弟,脸上的妆容才定型下来。铜镜映出少女模模糊糊的面孔,她凑上前去,鼻腔钻入盈盈幽香的同时,惊喜地看到了自己脸上的变化。
“好像,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赶到小镇上买来的胭脂水粉也并非是什么上等货,用手一摸,白粉就立刻变得不怎么均匀,活像个大花猫。那年轻女子连忙制止了徐慧月的动作,耐心地给她再补了一次才笑吟吟道:
“就这样别乱碰,出去给乡亲们瞧瞧吧。”
经那人一提,徐慧月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弟弟的满月宴席。虽然乡下举办这样的宴席还是头一次,虽然徐慧月并不懂“喧宾夺主”的意思,但还是意识到这样出去很可能会抢了自己弟弟的风头。正犹豫着是否要退避,外面的爹爹早已等得不耐烦,风风火火冲进来就把她拽了出去。
满院子的杂物已经被清扫干净,难得凑一次热闹的乡亲们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却是让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的徐慧月面庞燥热。她今天也是穿上了一件新的花布衣裳,此时从头到脚都被打探的目光所包围,让她两只手都觉得无处安放,恨不得伸出去抓一抓自己的脸。
那些目光无一不是带着谄媚和羡慕,也有少数的是嫉妒与怀疑。徐慧月深吸一口气,尽自己所能绽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自然的笑容,却是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是在看自己今日焕然一新的面貌,仿佛是在透过她这个人,在想着不知名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