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输步和乩(击)月从村中逃出来后,已是第二日。
如今在他们面前的是密林山峦,是峰层叠嶂,是绵延碧峭。
这种深山老林的地方,百里之内都不会见着人烟。
然而两小童是逃命的,他们马不停蹄,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觉精疲力竭,丝毫不敢松懈,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怪物什么时候会出现。
但是人的体力终是有上限,更别提两个小童了。
恍惚之间,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一株树旁,这一倒竟然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糊糊涂涂便睡了过去,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咕咕直叫。
两小童身上已空无一物,这荒山野岭,何处去寻食物?
公输步心知如若不走,即便不被那怪物发现,也会饿死在这深山之中,于是强撑而行。
这一走又至下午,乩月忽然坐倒在地,哭了出来:“我......我走不动了!”
公输步二话不说,当即将她背了起来,他年龄虽稍大于乩月,但仍只是个八岁来大的小童,再加上本就身疲力竭,背着乩月走了不出半里,便即摔倒,再难多行。
乩月呜呜哭道:“你......你不用管我啦,你自己走吧,你背着我,咱两都要饿死在这里。”
公输步说道:“我不走,爹爹让咱们相互扶持,我......我不丢下你!”
正说话间,忽然一个东西掉落而下,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上。
公输步抬起头来,才发现两个人躺在一颗果子树下。
砸中他脑袋的是一颗果子。
公输步又惊又喜,捡起那果子,用手擦了擦果皮上的泥土,当即递给乩月,“快吃!”
乩月拿了他手中的果子,却是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不吃?”
乩月望着果子,蓦地两颊眼泪又流了下来,“公输哥哥,你说我爹爹妈妈......他们......他们去了哪里?”
公输步说道:“我听村中人说,人死了后,就会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爹爹妈妈一定是去了那里。”
乩月恍惚:“那你说......我迟早......是死,那还不如早点饿死,去见爹爹妈妈。”
公输步年幼无知,不知该如何回答,思考了半晌又道:“你得先长大,等长大了,才能去那里。”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得先吃,吃饱了才能长大。”
“我中了咒诅,就算长大了,大家都会嫌弃我,不愿和我做朋友的......还有什么意义......”
公输步安慰道,“谁说的,我就愿意和你做朋友啊,而且等你吃饱了,我们就去哭孤山,等找到了爷爷,我们就让爷爷带咱们去找灵兽白泽,到时候就能解掉你身上的咒诅了。”
乩月望着他,感动流涕,咬了一口果子,又递给公输步,公输步说道,“你都吃了,我还撑得住。”
乩月又咬了一口。
公输步望着果子,忽然又想起尧山惨状,母亲被妖怪抓走,父亲与村民惨死,如今无衣无食,苦不堪言,放声大哭。
乩月又把果子递过来,“我饱了。”
父亲让自己照顾好妹妹,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又先哭出来?当下他抹了抹眼泪,接过果子,强忍哭意,握在手里,却吃不下去。
“公输哥哥,你吃完果子,才有力气找爷爷和白泽。”
公输步点了点头,也咬了一口。
他打定主意,不但要找到爷爷,还要找到白泽。
虽然他知,那是九死一生。
两小童你一口我一口,将果子吃了干净。
二童暂解了饥饿,睡了一觉,待气力稍复,公输步又在林中找了树枝,将树上的果子一一打下,揣入怀中,这才携过乩月的手又行。
这一走又是一日,仍是不见人踪。
到得第三日,又攀上一座山头,筋疲力竭,怀中果子将尽,前途未卜,崇山绵绵,何为出路?
两童找到一颗大树,困意十足,又睡了下去。
也不知何时,身前忽然出现一桌饭菜,飘香四溢。
父亲归来,娘亲催他吃饭,公输步抢过筷子便要吃。
忽然地动山摇,房瓦倾泻,屋顶出现两只脸。
一张圆脸,一张尖脸。
是那怪物!
它们巨手伸来,抓起父亲和娘亲,扔进了嘴里。
它们吃完父亲和娘亲,又转向公输步。
公输步一声大叫,惊醒过来,原来是噩梦。
公输步吁了口气,然而,他还未缓过神,便发现四周浓雾绵绵,先前清晰的树林,此际所见目不过三丈,便似换了一个地方。
雾似轻烟,烟似浓雾,雾锁云笼。
这雾是从哪儿来的?
两童缓慢而行,林中树木曲折,渐渐地两童发现来到了一片泽林。
四周多是枯木,木下有沼,沼中吐泡,颇为诡异。
乩月害怕,死死抱住公输步的手,“公输哥哥,我们......回去好吗?”
回头是群山连绵,这泽林是唯一出路。
想要出山,必经此地。
公输步壮胆,“乩月妹妹,不怕。”
说着话身体却在哆嗦,他自己也只是个八岁小童,岂能不怕?
行了片刻,乩月忽然停住了脚步,“什么声音?”
公输步凝神细听,“有人?”喜出望外,出尧山村数日以来,第一次听见人声,怎能不激动。
当即向声音出处走去,声音越来越大。
公输步凝神再听,有人在求救!
浓雾散开,一个年轻女子趴在岸边,半截身子却陷入泽中。
女子伸手,苦楚哀求。
公输步见状,立马要救她。
但细细一想,自己一个小童,怎么拉得上她?
然而人命关天,又怎能见死不救。
公输步伸手去拉她,可乩月死死抱住他,不让他去。
公输步回头望乩月,乩月连连摇头,身体发颤。
便在这个当头,女子脖子以下均陷入沼泽。
公输步向前走,乩月还是死死不放,大哭出声。
原来她见那女子形貌丑陋,心中莫名害怕,不让公输步靠近。
便这片刻功夫耽搁,女子整个头都没入泥潭,眼见活不成了。
公输步颓然倒地,妖怪打不赢也罢了,活人在面前也救不了。
心中怅然。
乩月抱住他,哭声更甚。
公输步本欲责问,但话到嘴边,终没说出口。
扶起乩月,继续前行。
行得三步,却闻哭声,寻声而去,原来一名女子也陷入泽中了。
可这女子不像前一个,她在泽中,并不下陷,只是左右不能动。
神色凄然,只顾哭泣,也不求救。
最不同的是,她容颜素美,泣如梨花。
即便是六七岁的小童也懂美丑。
乩月见她如此漂亮,便也不哭了。
公输步有了先前的经历,不敢耽误,赶紧在泽边找了根枯木枝,向她递来。
女子停住哭泣,接过木枝。
公输步伸手一拉,不料她竟如此轻盈,便似一叶纸舟。
片刻功夫便将她拉上岸,难怪她沉不下去。
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如此轻?
轻的飘在泥潭上。
女子上岸,羞答答地屈膝行礼。
乩月看得呆了,这女子形销骨立,如不胜衣,但她素裙白袖,不沾一泥,有芙蓉清出淤泥之态。
公输步在村中哪里见着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但他除了美丑,能懂什么。
公输步问她,“阿姨,你怎么掉在这里了啊?”
女子啜泣,却不答话。
“阿姨,你是怎么进来的?知道怎么走出这个地方吗?”
素衣女子停止啜泣,摇了摇头。
“阿姨,你知道怎么去东海吗?”
素衣女子依旧屈膝低头,脸色竟开始泛红。
公输步又道,“我们要去找灵兽白泽,你见过它吗?”
素衣女子瞄了他一眼,羞得赶紧把头又低了下去,可还是没说话。
公输步心道,“这阿姨好生奇怪,难道她不会说话?”
公输步心中虽是疑问,但他只有八岁,也不生疑,牵了乩月,“这阿姨看来不知道,咱们走吧。”
乩月恋恋不舍,被公输步牵着而行。
两童走了半个时辰,回头却发现女子一直跟着他们。
公输步一回头,女子便屈膝低头作礼。
两童被一个阿姨跟着,说怪不怪。
公输步携着乩月又行,那素衣女子便一直跟随。
公输步心中越发奇怪,但三人结伴,却总好过两人。
三人在林中又走了半日,依旧没走出泽林。
眼见天色已晚,只能于林中过夜。
两童在野外过惯了,倒头便睡。
女子蹲在树边,依旧不说话。
睡到半夜,但觉有人压住了自己的身体,
公输步连忙睁开眼,迷迷糊糊,但见素衣阿姨骑在了自己身上,双手撑在他腰间,伸手来拔他裤子。
公输步见她举止怪异,惊魂失色。
“啊”的一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抱起乩月就跑。
乩月从睡梦中惊醒,满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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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品
千众山东十里,曰顾梦泽,木沼交错,其木为槲,其沼为泩。沼中有女失足陷,名花前月下,一丑一美,不可救之。
——《藏荒志》